《红楼梦》的世界 — 贵族世家的独特探照

红楼梦(The Red Chamber Dream)
欧丽娟 Li-chuan Ou, 教授 (Professor)，中国文学系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

满汉为一的儒家礼法观

• “不分满汉，但问民旗”

• 满族特有的习俗是，当小孩生病的时候，他们采用的方法并不是延医服药，而是给小孩净饿几顿，来做一个身体的调节

• 旗俗，家庭之间，礼节最繁重， 而未字之小姑，其尊亚于姑，宴居会食，翁姑上坐，小姑侧坐，媳妇则侍立于旁。 —— 《清稗类钞 风俗篇》

• 满洲人入主中原后，文化上是努力追求汉化的，学习儒家的礼法观，儒家的思想

• 在女性的性别角色上，非常地讲究贞节

• 上层社会的贵族阶层更有维系庞大家族的礼法的需求，他们对这个礼节的讲究那更是超乎一般的想象

对当代王权的认同

• 曹雪芹的家世是隶属于内务府的，即所谓的「内三旗」。内三旗包衣会形成很特别的而不亚于王公贵族的一种贵族身份，即「内务府世家」

• 《红楼梦》中处处可以看到对于君父的颂扬，对于君父的仁德的高度赞美

• 回到历史现场，如实的掌握活在历史中的人，他们是怎么样的在思考，怎么样在生活

• 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 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 —— 第一回

• 元妃之所谓能够暂时的成全孝道，回家省亲，是因为圣上的仁德与体贴

• 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 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我们是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远远来降。 所以我们正应该要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 —— 第六十三回

• 曹雪芹根本就是在这样一个满清君权的运作之下所产生的一个贵族阶级

世家显爵的由来

• 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 功名奕世，富贵传流。 —— 第五回

  贾府的家族的造兴跟国朝定鼎是同时并进的，一体相关的

• 在《大清会典事例》 里面定了宗氏爵位封赐一共有四种方式 —— 功封、 恩封、 袭封和考封

• 功封的宗氏王公大部分都是在清初之际，功封就是指军功、 战功。曹雪芹的家世是以异姓功臣的方式做为包衣， 然后上升为内府世家簪缨诗礼族

• 那时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侯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诰命亡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曾来得。 —— 第十四回

贵族世家的礼节与规范(一)

• 金寄水、周沙尘的 《王府生活实录》。 （金寄水是满清睿亲王的末代子裔）

• 凡亲王、 郡王、 世子、 贝勒、 贝子、 镇国公、 辅国公的住所， 均称为府。亲王、郡王称王府。 —— 《大清会典·工部》

  • 王府不但品级高，而且它的建筑规模也更加宏大。它有一个正房就叫做殿，殿顶可以覆盖绿琉璃瓦，殿中还设有屏风、宝座，外表上看起来很像一个缩小的宫廷。
  • 贾府在小说中从来没有被称为「王府」，而只称「府」，符合「国公」的仕职。亲王，郡王的最高等级的住所可以称王府。它们之间有着非常严格的区别，而且绝无混淆逾越
  • 亲王、 郡王所住的住所称为「王府」，而世子、 贝勒、 贝子、 镇国公、辅国公的住所称为 「府」的这个现象在称呼上虽然有明确的区隔，不过在产权上面它们却有一致性，它们都是皇产，为皇室所有，而因此统归内务府来管理。
  • 皇产与私产.png

• 那些不是凤子龙孙的达官显贵，尽管地位再高，尽管会有封爵而有尚书、 大学士或者军机大臣的头衔，他们的住所也不能够称为「府」， 只能称为「宅」或者「第」

• 满清的相关规定当中，亲王的王府的门是五间，郡王府门是三间

• 府门的东西各有角门一间，都叫做阿司门，是供人们出入使用的。府门外有石狮、 灯柱、 还会拴马桩等等，都是来彰显这个王府的规模宏伟以及贵族派势。

• 王府的府门是终年不开的，人来人往都走角门。王府的主要成员结婚的那一天，府门就必须大开。

•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 呢也都换了门神、 连对、 挂牌、 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 宁国府从大门、 仪门、 大厅、 暖阁、 内厅、 内三门、 内仪门 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 —— 第五十三回

• 大门终年不开，只有在少数的特定重要节日，或说重要节庆而大开

贵族世家的礼节与规范(二)

• 王府里面王爷死了，私底下会称他的死叫殡天。 当然不敢加上龙驭两个字，因为龙驭指的是天子， 会有所僭越。 对外就会把王爷的死称为薨逝

• 在王府的主要成员当中， 像王爷、 福晋、 太福晋等等过生日，就会称作千秋之禧。比王爷更高的是皇帝，那皇帝过生日叫作万寿。

  • 千秋在古代最早的时候，来自于唐玄宗，唐玄宗的生日当时就称为千秋节。
  • 贾母是贾府中地位最高的，生日也称为千秋（第七十一回、七十二回）。
  • 元春是贵妃，她的生日称为千秋（第五十三回）。
  • 王熙凤作为一个理家的掌权者，也深受贾母宠爱，她的生日也被称为千秋（第四十四回，王熙凤的生日，平儿口中说“奶奶的千秋”）。
  • 大观园中掌管厨房的这一个厨娘柳家的，她提到“原来今日也是平姑娘的千秋，我竟不知道。”（第六十二回）

• 薛宝钗帮史湘云作东还席的时候，是挑选的螃蟹，不只是应当时的物产，也是投合王府内眷们的喜好。

• 王府的内眷们的午、 晚两餐是由太监来伺候，从摆桌子，包含安放匙箸、布碟、 手纸等等，一直到上菜、盛饭、盏粥、递漱口水等等事情，都是太监们的分内差事。

• 用王府的用语来说，太监们的伺候用饭，会特别叫做打发饭。这里的打发 是指伺候的意思，和现在的意义不同

• 《红楼梦》的贾府生活是一个很特定的旗人贵族世家的生活

王府生活的核心 ─ 伦理礼法

• 长幼尊卑有序这是他们最严格的要求

  • 行礼请安
  • 晚辈在长辈面前绝对不可以随意坐下， 当长辈发话让你坐下的时候，绝对不能再站着，就必须坐下，因为这就是对长辈的服从。
  • 要侧着身子坐在椅边或者是椅角这种边缘，不能坐满整个椅面，腿跟脚那么就要伸出承受身体一部分的重量，这样的坐法是一个非常谦恭非常卑驯的一种姿势，表示对于长辈的谦恭
  • 对于长辈的意见或者是吩咐当然也绝对不可以辩驳也不可以拒绝，对他们唯长辈是从，尊重权威的一种表示。

• 循规蹈矩是王府生活中的核心

• 服侍过长辈的侍仆由于分沾了长辈的经验和地位，往往对于小主人有教育的权利

• 王府的成员实际上是不可能有隐私，也没有所谓的个人自由，因为他们周围随时有各式各样的各个等级的仆役在身边围绕，有教引嬷嬷，有管家娘子，还有大丫头，若干人等， 还有小丫头，那么进进出出的服侍

• 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周围有各式各样的人等，出一趟门，有各式各样的仆役要做各种打包、整理、开路的工作。

贵族世家的阶级自豪 ─ 曹雪芹

• 贾母感慨说「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

• 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 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真似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 —— 第十八回

  贾宝玉跟元春的关系非比寻常，元春特别眷爱宝玉，所以采用宝玉的题撰的做法，而不是暴发新荣之家的做法，做此说明不至于被误解，这是刻意的说明

• 曹雪芹他所塑造的贾府世界是一个满清旗人的贵族世家，他们有着特殊的一套价值观，一套跟我们不一样的世界观，但是我们只能够在点点滴滴的情节里面隐约的听到作者这样的一个声音

• 这个充满了森严礼教，充满了僵化的封建观念的世界，反而使他们赖以维生也可以说是他们唯一能拥有的最真实也最珍贵的 人生，也是他们唯一所存活的世界

贵族世家的阶级自豪 ─ 脂砚斋

• 脂砚斋作为一个文学批评者，用一种旁观者的角度看待文本，他跟曹雪芹同一个出身背景甚至有共同的、 重迭的生活经历，以他评点家这个角色把情节中所蕴含的价值观加以挑明

• 《脂批》除了讲出《红楼梦》是画出内家风范，是别书中绝无仅有的，还在很多的地方不断地提到：这是作者亲身经历。

• 「写尽大家」的这个作者曹雪芹也常常被赞赏为是 「古今王孙公子」，被称为「作者不负大家后裔」

• 显然这个阶级之显贵优越既然都已经可以是「画出内家风范」， 而与皇室密切交涉，读者常常用一般寻常的心眼去看待《红楼梦》， 既而在诠释理解《红楼梦》的过程中常常落入到的一个困境。

• 《脂批》常常以一种高度的阶级自豪而对那些暴发贫婆的伪富贵叙事的虚拟想象提出嘲讽，甚至于刻薄地批评。

• 有许多的伪富贵叙事的小说家，他们其实都只是一种穷错大的富贵想象，根本就不符合上层阶级的真正面貌跟生活的特质

• 所谓的礼法，是我们现代人在经历了长久的历史变迁，以及不同价值观的努力之后，我们所极力要抛弃的东西，可这确是红楼梦最主要的核心

庄农进京式的解读

• 近闻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 ”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稍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 —— 第三回脂批

• 庄农进京其实就是乡下人进京，所见所闻超越他们的理解，而超越理解之余他又不愿意如实去观察，因此添加了太多的夸张跟不实的虚构

• 先抛开我们这个时代的价值观，抛我们既有的成见，不要总以为我们是评判历史的唯一的判准。

• 第五十三回，庄头乌进孝来到贾府把田庄所生产的各种收获物敬送到贾府

  • 贾蓉给予山坳海盐子上的人的一个评论，也就是所谓的庄农。
  • 对他们来说，不在我们这个阶级，这个阶级到底是怎样回事，一切都是想当然
  • “哪里知道这个道理”
  • 皇室打赏当然不能变卖

• 要了解别人，真的要把别人当成别人。也就是我们真的要很努力地挣脱掉在我们身上像壳一样厚重的紧密的意识形态的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