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聚落、建筑与共主更迭
先说一个考古方式,我们以夏朝为例,偃师二里头是确认无疑且保存相对完整的夏遗址,我们用它作为标准去检验其他不确定的遗址。比如说,如果发现某些遗址的分布,在古文献上记载是属于夏人和夏朝主要活动的区域,且在风格上和考古层位上接近偃师二里头文化,那我们就暂时假定为这个遗址就是夏文明。
按照这种模式,我们挖出了应该是夏人的青铜器,但它们首先在数量上少的可怜,其次它的表面没有什么可以辩识的纹饰。而商在青铜器方面,不但样式繁多,且纹饰复杂,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商朝拥有特殊的青铜文化,安阳殷墟出土的甲骨记录上,让我们看到了商朝的神权统治,从而了解青铜器凝聚的力量,这一点,夏朝没有。那么夏朝又是凭借什么优势脱颖而出,最早成为被记录的王朝呢?
还记得上节课我们提到的社会分化与夯土技术吗?我们凭什么说新石器时代后期有了明显的社会分化迹象呢?看墓葬!同在一个聚落群里,有些墓葬什么都没有,有些却有着丰富的陪葬品,甚至配有陪葬的土台。什么是陪葬土台?就是死者葬在最底下,旁边会有一块比较高的地方,专门用来放陪葬品,然后才是地面层。一个墓葬是否拥有土台,显然具有特殊阶级含义乃至宗教含义。死者越富有越重要,墓坑就越大,越有条件让他的墓葬分层,商人甚至对于墓葬究竟有几层都很在意,整理商人对于单双数的偏好,我们只要知道这个商王的墓号和庙号,几乎就可以准确的预测他下葬的墓大概有几层土台。
说完了挖坑,咱们再来说夯土。夯土的痕迹几乎在同一时期运用在三种不同的建筑形式上,一是祭坛,二是城墙,还有一处是宫室,就是大型建筑物的地基。能完美的夯出这三种东西,充分说明当时的人类已经掌握了夯土技术的各个环节。为什么这个新技术会同时运用在三种不同的建筑形式上?我们先来了解农业、战争和掠夺之间的发展关系。
先说农业,它的一个重要要求是要人根据季节懂得等待,更懂得储藏。而农业生产的储存成了别人掠夺的对象。现在我们所向往的田园生活,若从历史的角度看,农业生根的地方就是激烈斗争的地方。
我们小时候学历史,原始社会结束后就是奴隶社会,这是从甲骨文的记录上就可以看出来的。初期的战争往往是恐怖性毁灭战,赢的一方将谷物抢走,同时杀光输的一方,然而不久,人们就发现,抢的谷物总有吃完的时候,那吃完了怎么办呢?于是就变成了抢人,也就是说,输的一方不但失去了谷物,还失去了自由,成为了战胜方的奴隶。
战争掠夺产生的效果是,在原始共产社会中,各自原本自给自足的部落开始出现了阶级分化,有一部分部落变成了奴隶,生产出来的东西不是自己可以控制和享用的,而是被管制统辖的主人拿走,集中在主人那里。
夯土最需要什么?需要高度密集的人力,从公元前两千三百年到公元前两千年,为什么会出现大量的夯土遗迹?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这个时候出现了大量被压迫的人力。
再来看,为什么需要夯土?夯土的重要动机之一是筑城,预防别人武力抢夺。较大型或较早取得武器优势的聚落,可以去掠夺其它聚落的农业资源与人力,这些被撸来的人力,用来夯土筑城墙,城墙修好之后,这个聚落就有了更安全的保护,不受别人侵夺,这两件事显然是相互循环,彼此加强的。
还有一个问题,中国的城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扩大的?大家先想想,新石器时代为什么都是地下半穴居呢?除了抵挡野兽,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地下半穴居因为高度不高,柱子可以直接立在泥土下,而不至于歪斜倒塌,如果开始修建路面上的宫室建筑呢?那高高的柱子多危险啊!解决的办法就是先夯土,打出密实的土台,然后让柱子卡在夯土洞里,这样才能牢靠。
传统中国建筑有一种特别的模式,称为“堂间建筑”,堂间建筑最大的特色就在于建筑的重量,靠复杂的屋顶结构和梁柱来承担,墙壁不承重,一套完整的梁柱结构,就可以撑起了一块空间建筑,由这样一个一个的“堂”组合起来,就叫堂间。
日本有个著名的观光景点,叫三十三间堂,三十三间房子由于墙壁不承重,全部可以打通,而这种建筑原则,竟然可以远追溯到夏朝。怎么样?我们祖先的智慧,是不是令人瞠目结舌呢?
中国的宫室建筑从夏朝开始奠定基础,有些根本元素一直没有发生巨大改变,从出土的门轴石,我们就确认当时已经有门,而且不是推拉门,是有门轴的转动门。而且那个时候也有了完整的承溜设计,用来排放雨水的。
这么完美的宫室建筑,不仅仅是为了住人,为了提高贵族们的生活条件。它一定具有神圣性。修筑宫室的奠基坑其实挺恐怖的,知道用什么来奠基吗?扶风出土的奠基坑算是比较人道,里面埋了大约四十条狗,郑州商城有一个奠基坑,是最惨的,许多与商朝有关的现象,都很恐怖,里面埋了四个人,年龄大概是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而且据研究,这些人是被活埋进去的,把活人埋进奠基坑,一定有其特殊的意义和功能。
这充分说明了在那个时代夯土的进行,应该带有某种宗教上的神秘意义,而且显然是需要用到“殉”的形式,需要以生命为献,郑州商城的奠基坑就是使用了人殉。甲骨文有很多关于人殉的记录,数量最多的一次人殉涉及到两千人,商人那么大手笔,可以一次殉葬两千人,被殉的这些人,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没有生命的自由。
好了,我们再捋一下,有了剩余的粮食,于是人们开始战争和掠夺,掠夺粮食,掠夺人力。奴隶多了,墙就越筑越高,城也越来越大,如此循环的一个关键因素,就是有效管理奴隶。在这个脉络下,奠基坑的现象就比较容易解释了,这实际上是对执行这项巨大工程的奴隶们,给了他们一个巨大的恐吓,它显示了奴隶主夺取奴隶生命的权利,奴隶们,乖乖的干活吧!所以我们的遗址总能挖出祭坛,祭坛祭各自的祖先,看,我的祖先比你祖先强,所以我比你强,你就是我的奴隶。
有一本古籍叫《尔雅》,成书年代传说是两汉之间,作者也不详,里面有一句“邑曰筑,都曰城”,这句话仅从字面讲,非常不容易理解,但是和考古配合起来,立刻就说得通了。邑,指的是聚落,后来,周人称呼商人,一度用“大邑商”,这是尊称,因为商是大的聚落。那么“邑曰筑”的意思就是,要成为聚落,首先得先筑墙。那么“都曰城”,就是你想要构成一个更大的王都,那么就要先有完整的城。
过去我们想象古代的中国,尤其是夏商周三代,把它想象成众多村落聚集,散布在各地,由一个巨大的中央朝廷来统治,可是考古遗迹越来越明白的显示,夏商周三代的聚落居住形式,发现城墙的比例远远超过想象,目前考古得到的资料和证据,三代应该存在着城墙林立的特殊景观,这是一个普遍城墙的时代,是一个方国形成的时代。夏朝的出现,也是中国国家的出现,想象一下,如果一个只有两百人的聚落,是没有能力筑城保卫自己的,所以他们必须开始集中,集中生活,集中筑城。
上一节课,我讲到从部落到酋邦,拉开贫富差距成为了社会文明前进的脚步,那么这节课就更加的残忍了,由聚落到城邦,是战争与掠夺,奴隶与压迫带来的结果,血腥成为了社会文明前进的脚步。
中国国家组织应该是如此起源的,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这样一路发展到春秋战国,“邑”依然是个常见字,还有一个常见字是“国”,这个字也是长期被误解了,“国”最早是成为区分城里人和城外人的。“国人”指的是城里人。最初的小国不断的吞并聚拢,最后才慢慢的形成了疆域的概念,这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国。
大家想想,最初城墙应该是保护谁的?那肯定不是奴隶啊,一定是保护重要的人,那谁又是重要人呢?看血缘关系。与统治者血缘关系最近的住城的核心区域,远一些的住核心区的外围,再比较远的在城边上,城里住不下去的就住在城外。
我们从甲骨整理得知,中国的文字应该是从氏族的名称,氏族的标识发源的,甲骨文中多,金文更多,他们表现出了两个共同的特色,第一,保留了高度的图画性,这就像是一个族徽,第二,这些符号印记几乎都与家族氏族有关系。
还记得美索不达米亚的楔形文字吗?他们是因为贸易跟契约而产生的,而我们是为了标识家族,标识血缘而出现的。
好了,讲了以上这么多,我们可以用一条新的脉络来看待夏商周,约公元前两千年到约公元前一千年,这一千年里,夏商周之间发生了共主更迭的变化,而这三种文化在这个时期内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是重叠并存的并激烈竞争的。三种文化各有所长,这不止是让他们得到了共主地位,各种文化还留长了很长时间,变成后来中国文明的基础。
夏人最有可能的重大突破,是将夯土技术用于兴建城墙,改造了中国新石器时代聚落的形式,让它变成以城市为中心,由酋邦变为城邦。
商人基本上就是一个鬼神民族,他们擅长运用所不能理解的现象进行恐吓,所以有了青铜器,有了文字,有了占卜,文字本身就是神力的媒介。
周人则是在夏人发动的城邦改革过程中,最早或最有效的将地理空间和氏族血缘关系联系在一起,巧妙的运用打虎还需亲兄弟,以及人多力量大的原则构筑了自己庞大的伙伴系统。
夏商周三代离我们很远,中间必定有许多后来造成的误解。但借由考古资料的协助,我们尽量排除。
这一节主要还是讲的夏的率先崛起与共主。下节课我们将讲中国古代文字与中国古代信仰,来看看商是如何取代了夏,成为了下一个中华大地的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