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袁今年五十一岁。
她手上已经长了尤为厚重的老茧,眼角布满了藏不住的鱼尾纹,连她早年跟随时髦纹的眼线也逐渐褪了色,几根白发三三两两冒出头来,染发剂也遮不住人老珠黄的沧桑感。
可是,她曾经是这棉花厂家属楼里最美的女人,和一群同样豆蔻年华的女孩住在一起,虽不施胭脂粉黛,却也仪态万千。
张市镇棉花厂已经三十好几了,老袁在这个厂里也劳动了二十多年,新来的领导见她也要喊一声袁姐,毕竟,老袁为这个厂贡献过一根手指头。
二十年前的一个夜晚,突然落了雨,平原的雨是没有征兆的,老袁以为白日里晴光万里,夜里也会星月交辉。
小平家里出了事,老袁临时上阵值夜班,不小心在棉子机旁边打了个盹。
老袁说是一阵雷声把她惊醒的。
她醒来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梦见自己被妖怪追着跑,周围都是火,烧红了她的眼睛。
可是,她睁开眼就看到自己的手指血淋淋的扑在一大团一大团的棉花上。
红棉花一层透过一层,蔓延得越来越大,像灼热的烈焰。机器一圈一圈的转着,轰鸣声响得如雷鸣般,滚滚而来。
老袁忘了害怕,甚至忘了喊人,反倒是一个工友大惊失色。工友们七手八脚,仓库里乱作一团,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哭出声来。
如今,她坐在家里的木凳子上,双手交换着摘韭菜残叶,那韭菜躺在地上,从她手里一根根飞到筐里。她说这段话的时候在笑,笑声在她脸上挤出一道道沟壑,皱巴巴的没有一处空地。
可是我知道,她很疼。爸爸说二十年前的破伤风差点要了她的命。
姥爷跪在医生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姥姥晕在椅子上,医生无数次的摇头叹息,她甚至没有求生意识。
每次我都想哭,那么艰难的时刻,如果我有幸提前来到世上,我多想跪在她面前,求她赶快醒过来。
“我命大,傻人有傻福!”
老袁又在笑,大大咧咧的掩饰自己的伤痛,眼里其实藏着泪。我看的真心疼。
九根手指的老袁没有被辞退,还是工人,只不过再也不用接近棉子机了,整日坐在办公室里拨着算盘。
这一拨,就是好多年。
去年老袁五十岁了,是个人人可以喊大姐阿姨的年纪,工厂再也养不起这个大龄女中年了,委婉的让她退休。
五十岁,对于女人来说,真是个不可宽恕的年龄。青春早在三十岁或者四十岁向她挥手告别,而衰老,正跨过这个门槛,不可遏制的靠近她。
老袁热爱工作,她向领导请求着:我当清洁工?我做杂活?或者我再回到棉子加工处?没了工作,我心里急啊!
她心里也明白,棉子加工处早就撤销了,棉油也成了她们那个年代的回忆。五十岁,也早已成为女性退休年龄,而且,早些年就有了电脑,老袁的算盘早早换成了红印章,现在红印章也不被需要了。
她拿着铺盖回家,棉花厂的宿舍腾给了新青年,那个女孩喊她阿姨,亲切的拥抱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女人。
老袁回家后突然变得温婉了许多。
她开始坐在院子里打盹晒太阳,行为处事也不再像电话里那样雷厉风行,面对丈夫的想法她开始学着接受。她变得小女人了,什么事都依赖我的父亲,今天吃什么?帮我剥菜吧?垃圾桶倒了没?陪我买东西吧?
她没有主见了。
我回家时,老袁总是找机会和我一起逛街,文化路,十字街,尉东市场,大前门,她穿着平底靴,消瘦的脸上架着一副黄边老花眼镜,穿着过时的白色棉绸短袖和黑色雪纺西裤。
那一副装扮真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
老袁总是拿出来她那具有年代感的相册,里面有她所有的青春回忆。
她指着第一张:这是我进厂第一年。
那时候她很漂亮,齐耳短发,姜黄色格子大衣,脚下一双短皮靴,手上还套着一对皮手套,眉眼含笑,清秀可人。她推着一辆自行车,大红花在她胸前挺着,红色条幅红彤彤的斜挎在身上。
“优秀员工袁红霞。”指尖划过那一排字,我低喃着。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老袁的手上,我抚着那缺了一根手指的地方,如今伤口愈合的很好,除了褶皱,看不出当年的痛苦。
我感受到她的一股颤栗,像是在躲。
“妈,你那时候疼么?”
老袁的手僵着,我突然恨自己这么口无遮拦,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表情。她怎么会不痛苦?毕竟十九岁,刚参加工作一年,为什么命运偏要捉弄这个美丽的姑娘。
“忘了,吓傻了也就没知觉了。”
对啊,她当时真的吓傻了。姥爷说她醒来时是要寻死的,拒绝输液,拒绝吃药,甚至拒绝和任何人交谈。她整日闭着眼,牙关紧咬,任谁也掰不开她的嘴巴进一口食。
姥爷最后也跪了她,一个父亲哭的稀里哗啦,求天告地,她可是他最宠爱的大姑娘。
我不知道我的母亲是怎样挺过来了,是多大的毅力才让一个女孩重新回到那个棉花厂,重新笑着生活。她被评为优秀员工,被推荐为女工代表,被厂里奖励自行车,收音机,以及油粮米面。
她的改变让所有人都感到惊奇,谁也不了解每逢下雨天,她强忍着伤口疼痛时发白的嘴唇的样子,这是破伤风的后遗症。
现在,她退休了,由最初的不适应开始甘心居于一隅。她变成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女生,时不时拉着丈夫到超市选些蔬菜,也愿意跟着同年龄的阿姨在人民广场上凑个热闹。
爸爸说,老了老了,妈妈变成孩子了。
对啊,我的母亲是个孩子,她长大了,心却越来越年轻了。命运是公平的,她在十九岁接受成长,那么现在就要享受青春。我多希望她永远这样,让我有幸和她一起青春下去。我愿意带着她走遍山川河流,让她感受外边的风景,我希望我可以树欲静而风止,子欲养而亲在。
她才五十一岁,所以,请等着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