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我睡觉后醒来,发现两条腿竟然有了知觉。
我让它们垂在床沿下,可还是动不了。不管怎样,我的腿是完好的,以后还能走路,这让我有了信心。双腿的失而复得使我欢呼不已,我试着站起身来,可还没站稳就摔倒了,我摸到门口,又爬下楼梯,心里打量着大家看到我会有多惊奇。我已不记得怎样来到母亲房里,又怎么会躺在外婆的膝盖上,只看到身边围着些陌生人,其中有个穿绿衣服的小老太婆,她的嗓门最大。
“给他灌热马林果汤,再用毯子连头一块儿包严了……”她凶巴巴地说。
她浑身上下都是绿的——衣服是绿的,帽子是绿的,脸色青得发绿,就连左眼下方那粒疣子上长的一簇毛,也绿得像一小撮野草。她翘起上嘴唇,咧开下嘴唇,露出满口绿牙,用一只戴着黑色无指手套的手挡住眼睛上的光,看着我。
“这是谁啊?”我怯生生地问道。
“你的新奶奶呗。”外婆不怎么高兴地回答我。
母亲笑了,他把叶夫根尼·马克西莫夫推到我面前,说:“他是你未来的父亲。”
她又说了几句话,太快了我没听清楚。马克西莫夫眯缝着眼睛,朝我弯下腰,说:“我送你盒颜料。”
房间里很亮,屋角的桌上有个银烛台,插着五根蜡烛,中间是外公最喜欢的“勿哭我圣母”像,法衣上的珍珠被烛火照得熠熠生辉,金色光轮上的红宝石艳光四射。黑乎乎的窗子上贴着几张大饼脸,鼻子都压扁了。
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飘浮,绿老太婆弯下腰,用冰冰凉的手指摸我的后耳根,念叨着:“一定要,一定要……”
“他晕过去了。”外婆说着便抱起我向门口走去。
我并没有晕过去,只是闭上了眼睛,等她抱我上楼梯,我问:“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行了,别提了,听到没有?”
“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她把我放到床上,自己一头埋在了枕头里,痛哭起来,身子哆哆嗦嗦,泣不成声地对我说:“哭吧,哭出来吧……”
可我不想哭。
阁楼里冰冷阴暗,冻得我直发抖,那床也颤颤悠悠地吱吱尖叫。绿老太婆一刻不停地在我眼前晃荡,我假装睡着,外婆也起身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空白单调。母亲宣布订婚后就搬出去了,家里死气沉沉。一天早上,外公拿了把凿子上楼来,走到窗口,开始挖封住窗框的油灰。外婆端了盆水,带了块抹布也进来了。
“老太婆,怎么样啊?”外公低声问她。
“什么怎么样啊?”
“这下你高兴了吧?”
外婆的回答跟上次在楼梯上对我说的一样:“好了,别提它了!”
短短的话语里别有用意,像是深藏着一桩无人不知却无人愿提、提了就令人不快的大事。外公小心地凿下窗框上结了一冬的油灰,外婆推开窗户,花园里椋鸟高歌,麻雀欢叫,解冻的泥土迎面扑来一阵阵沁人的芳香,溢满整间屋子。炉炕上的青砖生气似的发了白,看上去冷冰冰的。我爬下了床。
“别光脚下地。”外婆说。
“我要去花园。”
我不想听她的,现在我一见到大人就心烦。
花园里,嫩绿的草尖儿已偷偷地从泥地里钻了出来,苹果树上的花蕾也已含苞吐蕊了,彼得罗夫娜家屋顶上的青苔泛出赏心悦目的新绿,鸟雀飞满枝头,处处喧闹嬉戏。空气里流淌着幽幽花香,让人陶醉。
只有在彼得大叔自杀的那个土坑里,到处是被积雪压断的枯蒿,东倒西歪,几根凌乱的火烧木乌黑发亮,满目凄凉,与春日的勃勃生机格格不入。整个土坑完全是多余的,它的存在只会让人心生不快。
我恨不得一下子就把野草拔光,把焦木、砖块全都扔了,清除掉所有的垃圾,给自己留出一个干净的小窝,夏天可以单独来住,不用和大人在一起。
我很快就动手干了起来,把最近发生在家里的烦心事一股脑儿统统丢开。
尽管我还在为那些事情气恼,可日子一长,也就渐渐地淡忘了。“你为什么老板着个脸?”外婆和母亲总这样问我。
我被她们问得心有不安,其实我并没有生她俩的气,只不过家里没有一件事是让人高兴的。
那个绿老太婆经常和我们一起吃饭、喝茶,坐在那儿就像旧篱笆上的一段烂木桩,眼睛像是用看不见的细线逢在脸上,在皮包骨头的眼眶里骨碌碌地翻转,不肯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当她说起上帝的时候,就朝天花板翻白眼,一提到家长里短,眼皮就往地下耷拉。
她的眉毛像是用糠皮粘上去的,怪里怪气,光秃秃的几颗大牙嚼起东西来不出一点声音,拿叉子的时候故意把小拇指翘出来。
她的耳朵一动一动的,耳边的圆骨球也滚上滚下,疣子上的几根绿毛在那张干净得令人厌恶的皱巴巴的黄脸上蠕动,活像有虫子在爬。她和她儿子都穿得干干净净,哪怕只碰她一下我也会别扭。
她刚来的几天,想尽法子让我亲她那只干枯的死人手,我一闻到她手上那股喀山的黄肥皂气味,转身便跑。
“这孩子得好好教训,明白吗,叶尼亚?”她不时地提醒自己的儿子。他也总是顺从地点点头,皱皱眉,没说什么。
谁见了这老太婆都会皱起眉,我更是恨她恨得牙痒痒,她儿子也不是个好东西,为了这一肚子的怨恨我可没少挨打。
一天吃午饭的时候,她很可怕地瞪大眼睛,说:“哎哟,阿列克赛,亲爱的,你干吗狼吞虎咽吃这么快,小心噎着了。”
我不耐烦地从嘴里掏出东西来,用叉子戳着,递到她面前。
“喏,想吃就拿去。”我说。
母亲把我拖出了饭桌,我被很没面子地赶上了阁楼。后来,外婆也上来了,她捂着嘴哈哈大笑,说:“哦,天哪,你这调皮鬼,上帝保佑你!”
我一点也不喜欢她捂嘴的样子,就跑了出去,爬上屋顶,在烟囱后面一坐就是老半天。
我忍不住想去捉弄他们每一个人,对谁也不想好好搭理,让我抑制这股冲动真的好难,可我又不得不忍住。
有一天,我在我未来的继父和祖母的椅子上抹了点樱桃树胶,他们俩都被牢牢地粘住了,动弹不得,真是好笑。可我被外公揍了一顿,随后母亲也来到阁楼上,把我拉到她身边,两个膝盖紧紧地夹住我,说:“你为什么总这么不懂事?你知不知道这样做让我多难堪!”
她眼睛里泪光闪闪,搂着我的头贴在她的脸颊上,这比打我一顿更让我难受百倍!
我保证再也不去惹马克西莫夫家的人了,只要她不再流泪。
“这就对了。”她柔声说道,“你不能再这么调皮了,我们很快就要结婚,然后要去莫斯科,回来后你就跟我一起住。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又善良又聪明,我相信你会喜欢他的。你要像他一样念好多书,然后上大学,然后再当个医生,随便你想干什么,只要念好书干什么都成。好了,出去玩吧……”
她这一连串的“然后”就像一架不断往下延伸的梯子,把我引向黑洞洞的寂寞,使我离她越来越遥远了。她给我描述的未来毫无欢乐可言,我多想告诉她:“不要结婚了,我可以挣钱养活你。”
但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母亲总是唤起我对温柔体贴无限的遐想,可我没有勇气对她说。
我在花园里的工作一天天地进展着,砍去杂草乱蒿后,我在土坑四周用砖块铺了一圈,还砌了个座位,宽敞得可以躺人。我又收集了一些彩色玻璃片和碎碗碟,嵌在砖块间的泥土缝里,阳光照射下来,这些碎片就会闪闪发光,像教堂里的神像一样光灿灿。
“这主意不错。”一天,外公仔细打量着我干的活儿,说,“只是这些杂草还会再长,你没有除根,拿把铁锹过来,我帮你把土再挖深些。”
我拿来铁锹,他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咳了几下,把铁锹深深地插进土里。
“把这些草根都扔了,我要给你种上向日葵和锦葵,那才好呢……”
忽然他倚着铁锹不再吭声,我朝他瞥了一眼,发现他像狗一样机灵的小眼睛里竟然滴着眼泪。
“出什么事了?”
他身子一晃,用手擦了把脸,望着我,说:“咳,我老出汗。瞧,这么多蚯蚓!”
他又挖了起来,突然跟我说:“都是白费力气,白干了。我很快就要卖房子了,也许就在秋天吧,我得有钱给你母亲办嫁妆。唉,至少让她过得好一些……”
他挥了挥手,扔下铁锹朝浴室后的角落里走去,那儿有他的温室。
我开始掘地,没干多久,就被铁锹伤到了脚趾,这使我不能去教堂参加母亲的婚礼了。
我只能走到大门口,目送她挽着马克西莫夫的手臂渐渐远去,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踩在从人行道上的砖块和砖缝间钻出来的小草上,像是踩着钉子在走。婚礼冷冷清清,回到家里后,大家都无精打采地喝茶。母亲很快去了卧室收拾箱子,继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说:“我答应要送你颜料,可这儿买不到好的,我自己的又不能给你,我从莫斯科给你带过来。”
“我要颜料有什么用啊?”
“难道你不喜欢画画?”
“我不会画。”
“那我送你别的好了。”
母亲走过来说:“我们很快就回来的,等你父亲考完试,毕了业,就回来了。”
他们说话时把我当个大人,这还差不多。不过,都有胡子的人了还要去读书,这可没听说过。
“你读什么?”我好奇地问他。
“土地测量。”
我懒得再问土地测量是干什么的。
屋子里一片死静,只能感觉到一种像是地毯刮擦时发出的沙沙声,我盼望夜幕快快降临。外公背靠炉炕,半闭着眼睛望向窗外。绿老太婆在帮母亲理东西,唉声叹气絮叨个没完。外婆在中午时喝醉了酒,怕她出丑,已把她锁进阁楼里。母亲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动身了。
临别时,她抱起我,用一种不曾有过的眼光望着我,吻着我说:“好了,我走了……”
“告诉他,让他听我的话。”外公望着朝霞尚未散尽的天空,闷闷不乐地说。
“要听外公的话。”她画了个十字告诫我。
我原以为她会说点别的,谁知半路杀出个外公来,真让人扫兴。
他们上了辆四轮敞篷马车,母亲的裙摆像是被什么东西钩住了,她气急败坏地拉了好久。
“去帮帮她,你没看到吗?”外公对我说。可我难受极了,什么也不想干。
马克西莫夫仔细摆弄着他那两条穿着紧身蓝裤的细长腿,外婆塞给他一些包袱,他都叠在了膝盖上,用下巴抵着。“够了——够了!”他慌里慌张地皱起苍白的脸,拖长了声音喊道。
绿老太婆和她当军官的大儿子上了另一辆马车,她坐在车上就好像一座蜡像,一动不动。她儿子用剑柄挑着胡须,哈欠连天。
“这么说,您得打仗去了?”外公问他。
“非去不可!”
“好,土耳其人该打。”
他们走了。母亲好几次回过头来,挥动着手帕。外婆倚着墙壁,也含泪朝她挥挥手。外公勉强从眼里挤出几滴泪水,他含含糊糊地咕哝着:“不会……有什么……好……好结果的……”
我坐在石墩上,望着马车一路颠簸,拐过一个街角就不见了踪影。霎时,我的心门也紧紧地扣上了……
时间还早,大街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的百叶窗都还遮掩着,我从未见过街道如此地空旷寂寥。
远处飘来牧人哀怨的笛声。“我们吃早饭去吧。”外公搭着我的肩膀说,“看起来,你注定要跟我在一起了,你这根火柴,也只有划我这个破盒子了。”
从早到晚,我俩都在花园里一声不响地忙活着。他翻了几条畦,给马林果树扎枝,刮去苹果树上的青苔,清除毛毛虫;而我一直在装点我的小窝。外公砍去焦木的梢头,在土坑周围一根根插好,我把鸟笼子都挂在木棍上,再用干蒿编了道严严实实的屏障,挡住阳光露水,一个安乐的小窝就这样完工了。
“你要学着安排自己的事情,这对你很有好处。”外公说。
我很重视他的这些经验之谈,有时候他躺在我垫有草皮的坐骑上,慢条斯理地给我讲道理,似乎每一个字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才肯从嘴里抠出来。
“从现在起,你不能再依赖你母亲了,她还会生别的孩子,待他们会比你更亲。你外婆染上了酒瘾,你也瞧见了。”
他陷入了沉默好半晌,像是在倾听着什么,接着又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是她第二次酗酒了。第一次是米哈伊尔被征兵的时候,她求我给他买张免役证。唉,这个老傻瓜,要是当初送他去当兵,也许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我的日子也不长了,剩下你无依无靠,你得养活自己,懂吗?要学会独立,不能任人摆布。过日子图个安稳太平,但一定要有主见。别人的话听听无妨,但只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
除了雨天,整个夏季我都是在花园里度过的,夜里暖和,我就垫上外婆送我的一块羊毛毡,在那儿过夜。有时候她自己也会抱来干草,铺在我“床”边,挨着我躺下,给我讲故事,但时常被她冷不丁的一声惊叫打断:“瞧,又有一颗星星落下了!那是一个纯洁的灵魂思念凡尘,有一个好人正在什么地方诞生了。”
“一颗新星上升了,瞧,多亮啊,像宝石一样!灿烂的星空啊,你是上帝华丽的法衣!”
“冻死你们,傻瓜!”外公埋怨道,“小心中风啊,强盗会爬进来掐死你们的。”
有时候,夕阳西下,天空里涌现出火焰般红彤彤的长河,燃烧后的余烬飘摇在花园里天鹅绒般的绿荫丛中。夜幕降临,夜色在不断膨胀、延伸,把大地万物都融入它恬静的幽暗里。白日里浸透了阳光的树叶此时已含羞枝头,小草娇嗔地扑向大地的怀抱。一切清新柔和,舒缓如歌。
此时,军营里吹响了点名的号角。夜色温柔醇厚,恰似慈母爱抚,沁人心脾。静谧伸出毛茸茸的小手,轻挠你的心扉,为你拭去白昼的尘嚣。幕天席地,遥望星空,浩瀚无垠的苍穹里星光璀璨,亘古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