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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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妹啊，今天是六月初六哟。”给阿婆打电话时，她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我的眼睛已经开始湿润，这两个月实习受到的委屈似乎终于找到了安置的地方。

我们家乡当地有个习俗，每年农历六月初六，是给小孩“安魂”的日子。虽然我走过十八岁已经很久了，但阿婆依然年年为我“安魂”。

南方水很多，水里冤死的亡魂更多，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平安长大，当地人每到六月初六都会煮上五六个鸡蛋，带上一些祭祀品，以及小孩子常穿的衣服，到河边祭拜。

我小时候在家，每年的六月初六都会和阿婆一起去，末了她便会拉着缠在河边的某棵树上那捆细线，往家里走。那时候她还很硬朗，瘦小的身子直挺挺的往前走，抓线的手却如同牵着我时那般怜爱。一边走，一边喊我的名字，确切的说是喊我某缕不知何时在河边受惊吓时落下的魂魄，让我跟她回家。回到家后，她指着篮子里的鸡蛋说：这个鸡蛋一定要吃掉，这件衣服今晚洗澡了一定要穿，这样你才能平平安安。

整个村子从一开始就有这样的传统，没有人说得清楚这是为什么，只知道这是为了孩子好。这不是封建迷信，这是一个长辈为自己孩子平安长大送上的最朴质的祝福。

阿婆说，我今天拿了你在家经常穿的那件灰色格子衬衫去了河边，你下次回家的时候一定要穿一穿。

我含泪说好。大概是小时候哭得多了，我很有技巧的没让她听出我声音的异样。

我小时候爸妈都不在身边，所以是跟在阿婆身边长大的。那时候她脾气不好，有着所有乡村女人该有的粗俗和大嗓门。我在村头玩，任她死活喊都不回家，她就从家里撵着根棍子而来，骂骂咧咧的赶我回家写作业。有时候我像个假小子一样和其他男生约架，正要开打时她就及时赶到，一路把我打回家。打完后怕我饿着，又端了一碗粥过来小心的哄我吃。

整个童年，我都是在她打骂中度过的，心中对她的怨恨也不少。只是后来她脾气变好了，凡事以我为主，还总担心我在外面过得不好，我的怨恨也就消失殆尽了。

每次和阿婆聊电话，阿婆都要问我：“你爸妈给你打电话了吗？你那个好朋友给你打电话吗？那个谁谁谁还给你打电话吗？”

她知道我小时候孤单惯了，不太爱跟别人说话，也知道我那两个不靠谱又心大的爸妈从来都不太关心我，于是总担心我一个人太孤单。为此我只能积极的回答她：“都联系都联系，放心吧。”然后认真回想，似乎除了阿婆和我最好的朋友，再也没人会积极关心我。

阿婆一生都呆在那个四面环山的小村落，守着她的小家，每天和土地打交道。这听起来会像是一个无知愚昧的山村妇人，但她不是，我觉得我阿婆是全村最潮的人。

阿婆的时间观念很强，她不会任由时间流逝，过得稀里糊涂。有天阿婆捧着个时钟回家，小心翼翼的擦了一遍，然后对我说：“大妹啊，你帮我把这个钟挂上去，把之前那个坏掉的拿下来。唉，你们年轻人都有手机，看时间方便，我这不知道时间心里过得不踏实啊。”

但是，我们年轻人时常捧着手机，却眼睁睁看着时间溜走，阿婆却把自己的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条，她总说，转眼就一天，日复日，年复年，时间不等人，啥时做啥事要拎得清。

所以我们家正对大门的墙上，总是挂着一个时钟。之前是半个月就得上一次发条的老式时钟，到后来普通的圆盘时钟，再到现在的电子表，总之那个挂着时钟的地方就没闲过。

为了看懂那个电子表，阿婆请教了很多人才知道，原来过了中午十二点，是要拿电子表上的数字减去十二的。虽然看着有些费劲，但是阿婆依然对那个电子时钟珍惜不已。

或许我对时间的紧张感和珍惜就是受我阿婆的影响，我从阿婆那里得到的观念是，要先把必要的事情安排妥当，再拿时间来消遣。所以我从不敢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放肆的睡懒觉，刷手机。

大概封建保守的地方都有一个思想，那就是：女孩子那么努力干嘛，到时候找个好男人嫁了就好了。即便大家没有明面说出来，这样的思想还是在心底盘桓不去。作为落后小村之一，我家也不能免俗。但是有这样想法的却不是快要成老古董的阿婆，而是我爸爸。

这也是阿婆最不满我爸，最为我抱不平的地方。每次聊天，阿婆总不忘殷殷告诫我：“大妹啊，女孩子要自己有出息，要有一个好工作，这样才不会被人看不起。你阿婆我当年是没得上过学堂，才一辈子得过且过，你不一样，你有这个机会就要好好把握，莫要像阿婆这样。”

也是因为有阿婆这样的强硬的后盾，我才没有高中没毕业就被我爸撵回家嫁人，而是撑到了本科毕业。就连考研，都是阿婆动员的。这个一辈子没读过书的农村小脚老太太，有天开心的跟我说：“大妹啊，听说村头那谁谁今年考上研究生了，以后肯定会有好工作，你也要加油。”

那天的阿婆笑起来像个孩子，眼里充满殷切，我知道她的目的，她只是希望我将来过得好，哪条路可以达到目标，她就支持我走哪一条。

我常常在月底因为可能交不起下个月的房租，实习太累为由想要放弃努力，然后闷在被子里偷偷流眼泪，难过得像被全世界抛弃。后来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到我不停地在路上走，没有目的，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后来竟走到了我家后面的芭蕉林。阿婆开着后门出来，扯了几张干芭蕉叶，夹在腋下回去，边走边跟我说：“回来啦，回来就先回家，我做了你最爱的干锅鸭。”

我跟着她进门，发现过上架着的正是她拿手的干锅鸭。我记得我上寄宿学校后，每周放假回家，她都给我做这道菜，后来上了大学，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养家禽了，这道菜也渐渐淡出了我的记忆。但是每次想起，都有一种那道菜的味道仿佛正在唇齿间萦绕的真实感，我知道，那是阿婆的味道。

梦里没吃成干锅鸭，梦醒后我却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坚持走下去，一切都不会有错。一个农村小脚老太太都能看到前路的希望，我们这些走在康庄大道的后辈，当然不能随意忽视光明。

一周前，考研结束，结局很重要，却也不是那么重要，至少努力过。没有那条更好的路，认真的走当下每一步就够了。

2019，加油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