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镇的少年

整个镇子的适龄少年,几乎都到这所中学读书。他们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来自各个村庄,一类来自清凉集街边的小楼。这两类人从鞋子上就可区分,前者穿做的布鞋,男孩的鞋子形状像船,阔面窄尾,也叫船鞋,一律是青色的棉布或灯芯绒鞋面,前沿口两侧八字形缝进寸把长的宽松紧带,松紧带能伸缩是为了穿的时候好穿,点脚的时候不勒脚面。女孩的鞋子花样就多了,除了棉布和灯芯绒,也有极少缎面的。颜色也丰富,黑的红的蓝的粉的花格子的都有,最巧的是绣花,一枝桃花,一株兰草,几点疏梅,或是一团锦簇,在纯色的鞋面上煞是好看。这鞋子刚从母亲手里接过来时,泡沫底洁白胜雪,半大小子和爱起美了的小妮子们在母亲面前穿上,前磕磕后顿顿,围着母亲再走上几步,很是合脚,便欣喜地跑开了。母亲笑呵呵地骂一句“兔羔子,这样跑,不费鞋才怪”,从衣襟上取下做鞋的大针,捋一捋针屁股上剩下的一截粗线,插进簸箩里的一卷青线上。

刚穿上新鞋的人,走起路来便不同往日。新鞋子里的脚突然受到了温柔的呵护,竟也腼腆起来,抬起放下都是轻的,水坑泥窝,枯枝腐叶,也知道了避开。要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在玩耍时踩到了新鞋上,被踩的人一定会气鼓鼓地推搡回去。因此,大家都不喜欢和穿新鞋的人玩,而穿新鞋的似乎也清楚自己的特别,别人疯玩的时候,他总是一旁看着喝彩,实在忍不住参与了进去,心里有着顾忌,身体也是放不开的,并不能痛快。

而那新鞋穿了几天之后,便渐渐淡了金贵。穿鞋的人不再惦念脚上的新鞋,走路、玩耍,割草、放羊,做什么事都自如起来。路上看见了狗咬鸡,还是照旧会脱了鞋子去扔狗子。等过十天半个月,这鞋就泯然于旧鞋了,在新翻的土里丢花生,一出来就是一鞋窠子泥板块块,遇见跳不过去的水沟,卷卷裤腿踩着鞋就淌过去。鞋帮子越来越松,后跟竟有些歪了,白色泡沫底再也刷不出真正的白来,只留下深深浅浅的印痕记录着它的遭遇。母亲从河边挎回一筐刷好的鞋子,使上梯子,一双双摆到屋瓦上晾晒,拿起一双骂一会儿。院子里的几个孩子,扎辫子的在皮筋上跳得要飞起,光膀子的几个小子搬起一条腿喊着号子往一块斗,没有谁像是听到了屋瓦上传来的声音。

来自清凉集两边小楼里的孩子,则不穿布鞋,他们穿的是从鞋店里的柜子上买来的球鞋或是运动鞋。这样的鞋店清凉集上是没有的,得从茨河桥头坐上白皮红框的公交车,赶上四十分钟的路程,到县城庄子大道去买。买回的鞋子上有着大大的对勾,这才对了。村孩子每每见了,撇着嘴,小声嘟哝“他妈肯定是大狗熊的奶奶——笨得不像话”,继而有点同情街孩子了,但心里总归是羡慕,再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磨秃噜了线的鞋头,不禁又同情起自己来,什么时候也穿一回运动鞋才好!

这两类孩子都在清凉中学读书,说也奇怪,初一的时候,穿布鞋的脚在数量上有着绝对的优势,到了初二,运动鞋的数量明显多过布鞋,进入初三,几乎看不见那张课桌下还伸出布鞋来了。几百双村孩子的布鞋被几十个街孩子的运动鞋同化了。


图片发自App

你可能感兴趣的:(清凉镇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