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草木(儿时的记忆)

(我一共写了三篇超过五千字的散文,在我的观念里,散文其实不宜过长。但是应老师要求,我还是写满了五千字。这也算是一篇废掉的散文。我想分享出来,是因为它带着我对幼时的回忆,还有草木带给我的那份相随已久的快乐。)

乡野间的草木大多为野生,既为野生,在乡村便没有统一的叫法。或以形为名,或取色入声,南北不同,东西各异。

我所处的小城在中原的最南端,有“江南北国,北国江南”之称。南北交界处,特殊的气候,让乡野间的草木有了更多的生长可能。幼年在乡间奔跑的日子,除了给我黝黑的皮肤,也让我有了更多机会去和田埂、坡地及山林间的草木相处。

“鸭噜噜、鸭噜噜……”说到乡间草木,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鸭噜噜”。“鸭噜噜”是一种长在田埂间的野草,形如青色稻穗。我们常取它茎上的种子用来游戏,将种子捋在一张打印纸上,然后对着纸张发出“鸭噜噜”的声音,那种子便会跟随着声音移动。你往左边念,它便移向左边,你绕着圈念,它便跟着绕圈。“鸭噜噜”的名字正由此而来,有些地方也称其为“噜噜草”或“鸭儿噜”。鸭噜噜一直是我心中最有趣的野草,只要遇到它,我便是欢乐的。幼年时,我常因与小伙伴之间的争抢而哭闹,每当哭闹至大人不想再哄说时,二伯便会起身带我去寻鸭噜噜。“去找鸭噜噜咯”二伯嘴边的这句话,常常让我立刻收住哭声跟着他走。鸭噜噜是野草中数量较少的一类,我和二伯常常转悠好久才能采上一两棵。若在平常的日子里,不刻意寻找却偶然发现它在脚下,这对乡里的每个孩子来说都是偌大的惊喜。含羞草会缩叶,有它的细胞原理,知晓后我便不觉得神奇。鸭噜噜呢?这种会随着声音起舞的野草有什么奥秘呢?我不曾得知它的学名,心里的疑惑也始终得不到解答。每每尝试搜索,最后发现都是徒劳。再回乡野,我一定会寻上一棵,给外乡的人瞧一瞧,也许就解了多年的疑惑。

相较于鸭噜噜的特别与难寻,窝瓜就稍显普通。这里说的窝瓜虽然与菜类倭瓜(南瓜)同音,但两者实际上毫无关联。窝瓜外形与西瓜别无差异,只是体积缩小数倍,与现下水果市场上流行的拇指西瓜十分相像。较大的窝瓜有蛋黄般大小,较小的窝瓜仅似孩子玩的弹珠。窝瓜常生长在花生地、玉米地和高粱地。每年七至九月是窝瓜的生长成熟期,恰逢此时也是西瓜的多熟期,我们便常常将它与西瓜摆在一起比大小。窝瓜虽有西瓜的外表,却没有西瓜的内在。窝瓜的瓤呈淡绿色,籽为白色,与黄瓜籽十分相似。刚采摘下来的窝瓜很硬帮,我们常拿在手心里轻轻地滚动按搓,直至它变得如装了水的气球般柔软。变软了的窝瓜会散发出一种瓜果的清香,我们常把它当做熏香丸放在口袋里。在大人们的眼中,窝瓜虽无毒却是不能食用的,他们只将其看做是田地里的杂草。而在儿时的我们眼中,窝瓜却是很好的玩意儿,虽知道它不能吃,却忍不住要尝上一口。在我的唯一一次偷吃的记忆里,窝瓜是无味且发涩的,虽带着一股清香,却摆脱不了我对它“难吃”的定义。加之后来祖母告诉我们,窝瓜是动物们吃了废弃的西瓜子,通过排泄物再次生长出来的。虽然对祖母的话半信半疑,但之后我和伙伴们就再未偷吃过。口袋里装着满满当当的窝瓜,却还在杂草间寻找着更大更圆的窝瓜,这是乡野间独一份的快乐。

有些草木可做玩意儿,有些也可做吃食。“茅冲”是一种乡间孩子最喜爱的可食用野草,也是茅草在春天萌生出来的嫩芽。每逢三四月,便可以看到孩子们成群结队的在田埂、坡地上抽茅冲。茅冲并不难寻,难寻的是鲜嫩又粗壮的茅冲。我们常常将抽茅冲作为一项比赛,设定一个时间,在规定的时间内分开搜寻。规定时间一到,便聚在一起比手中的茅冲,谁抽的数量多,谁的茅冲品相最好,谁就是胜利者。刚抽出来的茅冲非常鲜嫩,剥开一层层绿皮,白线似的穗子便出来了,软塌塌的。我们常常一次剥开十几根,将它们揉成一团,然后塞进嘴里。清甜的草香在慢慢咀嚼中散满整个口腔,即使已过了数年,我仍记得那种清甜的味道。茅冲老得很快,常常前一个周末才刚冒出尖的茅冲在第二个周末却已干老的不可再食用。所以,每天课业结束后我们的第一件事不是着急回家,而是在回家的路边抽采茅冲。有时抽茅冲太投入,回家过晚,便只能在一片责怪声中将它们偷偷藏进书包。即便如此,若被大人发现,仍旧逃脱不了茅冲被洒在门外的危险。“过夜的茅冲吃了会中毒”这句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乡村传开,我们这些吃过隔夜茅冲的孩子开始担心自己是否已经中毒,然后在某天突然死去。而这种担忧也最终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我们渐渐淡忘,但是从那时起,过夜的茅冲便不再出现在我们的嘴边。

离开乡村后,偶然在网络上看到一篇关于乡村回忆的推文,茅冲也在其中。搜索了一番,茅冲的学名为茅针,为茅草初生叶芽后处于花苞时期的花穗,即谷荻。谁曾想过,随地而生的野草,竟然有谷荻这样雅名。抽茅冲?抽谷荻?我还是更喜欢“抽茅冲”。

与茅冲一样可以食用的还有“刺芽”,刺芽常长在较高的坡地处或小山上。刺芽外形就如同玫瑰花的枝干,一根长芽上布满着尖刺。刺芽的食用期很短,只有初生的嫩刺芽才可食用。采刺芽是需要格外小心的,杂刺丛中,一不小心手上便会落下划痕。嫩刺芽相对比较柔软,将外皮剥开,即可食用。褪去外皮的刺芽,呈浅绿色,入口微甜,水分很足。如果你觉得味道不够浓厚,也可以将其切成小段,拌上白糖,十分爽口。大人常告诫我们,刺芽不能多吃,否则易流鼻血,我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堂姐十分爱吃刺芽,也是家里最容易流鼻血的。我们常常正玩得开心,她却突然捂住鼻子,即刻间伙伴们便慌成一团,找水、叫大人,愉快的心情瞬间被紧张包围。“都是刺芽惹得祸”每当这时,我都在心里暗暗自语。平日里大人不允许我们独自去摘取刺芽,所以比起茅冲,我们对刺芽的喜爱就稍显一般,更不会为了它去冒险。我曾想去获取更多关于刺芽的知识,可换遍关键词,也没搜索出任何的资料。我想,刺芽选择生在山野,或许只想过无名的生活。

比起抽茅冲和折刺芽,挖“鸡腿”对们来说才算得上力气活。每年五至九月,是“鸡腿草”的花果期。它长得十分普通,羽毛状的叶片表面附着许多白色的绒毛,触感粗糙,草根是肥大的圆锥状,和鸡腿相似,于是乡人便称其为“鸡腿草”。儿时伙伴们常三五成群,拿着已经削尖了的木棒到田间去寻找鸡腿。找到一棵后,大家便一起开挖,用木棒小心地将鸡腿草连根挖起。刚挖起的鸡腿上满是泥土,嘴馋的我们常常不愿跑远路去井边冲洗,而是将它们带到临近的小溪。在小溪里涮洗一番,它白色的根茎就露出来了,咬上一口,甜滋滋,十分有嚼劲。鸡腿虽好吃却并不易挖掘,特别是遇到久旱的天气,地面上的泥土十分结实坚硬。挖出一根完整的鸡腿,常常需要费上很大的力气。有时运气不好,挖出一半便断裂的鸡腿也时常出现。记忆中,祖父曾为我挖过一次鸡腿,足有一捧多。我拿着祖父挖来的鸡腿,村头村尾跑了一番,一一向伙伴炫耀。之后再一人给他们分上一根,大家坐在被放倒的杨树上,慢吞吞地品味着鸡腿的甘甜,当时的兴奋样子现在回忆起来仍会不禁笑出声。去市里读书那年,与同学分享这段回忆,也顺带查询了一番鸡腿草的专业知识。鸡腿草实为翻白草,有很好的药性价值,在中国的传统医药典籍和各国民间都有广泛的用途。生长在乡村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就连无意间食用的草木都在无形处滋养着我们。

乡野间的草木并非都是惹人喜爱的,比如“老木珠油”就十分惹人烦。老木珠油的总苞形似枣核,外表布满针刺。初生时为绿色,刺软;成熟时变为黄棕色,刺变硬。老木珠油常生在荒野路边和田边,因为总苞上满刺,常贴附在家畜和路过的行人身上,这便是最让人厌烦的地方。粘在衣服上的老木珠油还是比较好取下的,无非是扯出衣服上的几根棉线。若不巧粘在头发上,特别是长发,那将是一场“灾难”。从头发上取老木珠油除了考验耐心外,更考验摘取的手法,稍有不慎,只会让它粘得更紧,糟糕时只能剪去那撮卷裹的头发。在乡间行走时,除了看路面是否平坦,还要留意路边是否有这些讨人厌的老木珠油。有时人们宁愿绕远路,也不会选择有老木珠油生长的近道。可即使百般小心,乡野间的人却没有一个能逃脱老木珠油的粘身之苦。而即使是这般令人厌的植物,在儿时的我们眼中也是一个不容错过的玩意儿。我们常常摘上一捧,放在废弃的“红旗渠”烟盒里,乘着身边的伙伴不注意,悄悄往他们的后背或裤脚上扔几颗,看着他们毫无察觉地向前走,自己却在后面笑弯了腰。除了捉弄伙伴,家里的鸡鸭猫狗都逃不过我们手里的老木珠油,鸡鸭的羽毛顺滑,老木珠油在它们身上很容易滑落,所以猫狗常常是我们的关照对象。丢几颗老木珠油在它们身上,看着它们抬起前爪在身上挠抓,在地上滑稽地转着圈,我们这些得了逞的孩子便围着它们哈哈大笑。但若被大人发现,我们也会遭到责怪,同时还要在他们的监视下一颗颗的小心翼翼地从猫狗身上摘下来。若不小心扎伤了手,还会迎来一句“自讨苦吃,看下次还敢不敢”的警告。自走上柏油路和水泥路后,我的身上就极少粘挂老木珠油了。假日里回乡村探亲,看到路边的老木珠油,我竟怀念起曾经被它困扰的日子,随即摘了几颗,放在了衣袖上。事实上时至今日,我仍然不清楚乡里长辈们口中的老木珠油是哪几个字,有些伙伴认为是“老母猪油”,我却觉得这样的名字太粗俗,所以便一直称它“老木珠油”。老木珠油有一个非常诗意的学名“苍耳”,文天祥的《崔镇驿》中有一句“黄沙漫道路,苍耳满衣裳”,苍耳沾满衣裳,我似乎能在诗中看到自己。“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在诗经里,它叫“卷耳”,同样非常柔美。即使浑身带刺,它仍旧生的诗意。

乡野里的草木太多了,那些长在角落里,不可食用,不能采挖入市贩卖的野草常常被人遗忘,甚至没人愿意为它们命名。可草木却从不在意这种可有可无的关注,它们不会因为乡人的偏爱或厌恶而去荣或枯,在偏僻角落它们一样的发芽、抽枝、散叶、开花、结果。就好似“小黑珠”,小黑珠如普通珠子般大小,远看如成串的小葡萄,成熟前为绿色,随后变橙色,成熟后呈黑色。小黑珠在乡野里并不少见,可是却没有一个专属名称。年幼时,我曾向祖父询问,“野草结的野果子”祖父瞟了一眼墙角的小黑珠,毫不在意地答复道。既然得不到大人的传授,我们便将它称为小黑珠,也算与它成熟后的果实契合。小黑珠虽然不受祖父的待见,但却得孩子们的喜爱。在小黑珠还未成熟时,我常常偷拿祖母针线盒里的针线,在伙伴的掩护下,将小黑珠一颗颗穿过针线。串够一定长度,我们便会将其套在手腕上,再打上一个结,就成了一串手链。待小黑珠成熟时,我们常会摘上许多,将它们放在碎瓷碗片上捣碎,然后用捡来的鸭毛或鹅毛蘸取,在白纸上印画。无论是串手链,还是做颜料,小黑珠都是记忆里最好的选择。而这个记忆里的无名氏,却并非无名,也并非毫无用处,它名为“天茄子”,是一味中药。曾经被乡人忽视的野草蜕变成一味中药,谁会预料到呢?

乡野间的树木似乎生来就比草木更显眼,它们胜在高大,胜在根深蒂固。构树就是显眼的树木,它在房前屋后生根发芽,竞相生长。在我所住小村里,长得最高的那棵构树在村子的正中央,原本可直行的小路遇到了它,也自觉地转了弯儿,绕了圈儿。乡人们似乎都知道它叫构树,没人为它另取别名。构树的果实外观与杨梅十分相似,成熟时果子透红多汁,常常引得飞鸟啄食。构树的红果虽然诱人,但乡人却从来不采摘食用。相反他们常常采摘构树粗糙的叶子,将其捣碎添放在家猪的饲料里。每年十月,构树的果实便因熟透开始掉落,院子里、屋顶上、小路旁都成了红果滚落的地方。这时的构树,也免不了遭到人们的抱怨。落地的红果因为没有保护壳极易腐烂,如不及时清理,便会引来众多的蝇虫。而随它掉落渐出的汁水,常常使地面显得脏乱。若碰巧落在过路的乡人身上,弄脏了他们浅色衣裳,更会引来一声声抱怨。“构树真可怜”小时候我常常站在树下抬头望向满树的红果,自然自语地感叹。明明长着诱人的果实,却得不到乡人的喜爱,不是被鸟儿啄的坑坑洼洼,就是落在地上被蝇虫争抢。屋后的构树依旧年年结果,自顾自的生长。这或许就是它作为树的使命,生枝散叶,开花结果。

乡间的山头地脚,容纳着千奇百怪的草木,有些因为集市收买,被乡人小心地采挖、晾晒;有些因为可以即食,被疯跑的孩子收在口袋;而那些普普通通的就只负责生长,蚂蚁昆虫自会找来安家。秋末冬初的日子,所有的草木都枯黄了,没有人再去辨认它们的种类。选择一个晴朗无风的日子,点一根火柴,这枯黄的野草就成了黑色的灰烬,钻进泥土里,结束了它的春秋。来年开春,被火烧过的地方依旧绿意满满,“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的诗句道出的正是乡野间草木的生存哲理。强风劲雨也好,艳阳灼晒也好,乡野间的草木必须自己扛受,没人会在极端的天气为它们停留。北风狂虐的时节,树枝断裂的声音时常在耳边溜过,“哪一棵树折了”,炭火旁的孩子翘起了脑袋,嘟囔了一句。哪一棵树折了呢?谁也不在意。春天来了,它自会重新生长。

乡野间的草木,自行生长,生来顽强。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会看到最后,如果遇到你所熟悉的草木,希望也能唤起你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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