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是故乡——黄畈阳篇(四)

      木心说“中国的自然宠幸中国的人,中国的人阿谀中国的自然” ,那是在文学里,现实世界里的人和自然远没达到那种和谐。人很狂妄,企图征服自然,让世界万物都服务于人,然则每每触怒自然,被自然报复。据我多年观察,凡人多的地方,自然就稀疏,凡自然蓬勃的地方,必定人烟稀少。

      现在的黄畈阳跟诸暨许多山区的小村庄一样,人少屋多。年富力壮的,大多外出打工,或者携着家小到城里安家落户,做了城里人,不再生活在山区。村子里多数辰光静悄悄的,不听鸡鸣狗吠,也不见小孩奔跑。好不容易闪出一个人影,又大多是年老体弱的。山上的植被却意外地茁壮。树木竹林旁若无人地馥郁苍翠,杂草野花漫不经心地碧绿缤纷。曾经人声鼎沸,书声琅琅的馒头山岗,据说已经被一户有钱人家买断。我一个人摸上去,只见一溜新建的矮平房,每间都房门紧闭,并不见一个人影。原先的操场几乎成了无人看管的荒山野地,野生植物欣欣向荣。往日的校舍早已荡然无存,连断壁残垣都没留下,只有几块零落的石阶,象征性地提示你,这里也曾拥有过一段闹猛的历史。故乡是回不去的,山已不是那个山,水也不是那个水,故乡还会是那个故乡吗?


      四十年前,黄畈阳的山水都稀疏平常。山没“有天没日头”的晓居黄岩头高峻,公路旁的溪流也只浅水细流,从不见它怒涛汹涌。馒头山上办了学校,是培养智者的地方,自然是聪明到了“绝顶”,村子周围其他的丘陵小山坡也大都是“癞子”,野生的草木稀稀拉拉。人们刚刚告别六七十年代的荒芜,饿怕了的。不仅山下有限的平地都种了水稻,山上凡可利用的山地也都种了番薯,土豆,玉米或其他蔬菜。总之,只要能抠出吃的来,不管什么地势,什么土质,都被人抠了去。野生的动植物?对不起,人类自顾不暇,让它们先靠靠边吧。

      多的是活动的人和人的活动。那时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都生活在村子里,靠山吃山,很少有人外出谋生。我们住的出租屋背后是一大片稻田,旁边是道地,前面是水井和水塘,每天人来人往,倒也热闹。我人呆在屋子里,耳朵里却充塞着村民们的家长里短。我读中学的时候,学到历史,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人类文明往往发源于水边。因为有水的地方往往女人比较集中,女人集中的地方故事就多,正如黄畈阳的井边和塘边就每天演绎着或同或异或精彩或平庸的人文剧情,编织着各种往事尘梦。

      我到黄畈阳学到的第一项技能是用木桶在深井里打水。山里人因地制宜,用的家伙什大都是木器和竹器,除了锄头铁耙烧饭的锅,其他少用金属打制的。我之前也曾到井里打过水,但用的是铅桶,质量重,在水里只把手中绳子轻轻一甩,铅桶就自然沉下去,再把绳子提上来就是满桶的水了。黄畈阳的井边放着一只共用的小木桶,一端绑着绳子,每家要用水需得先用这只小木桶从井里提起水来倒入自家的桶里。木桶比重轻,浮力大,绳子又是软的,这就很需要一点技巧了。开始的时候,我费了很大的劲做无用功,一次次甩绳子,累到满头汗,木桶却一直口朝上稳稳地浮在水面上,桶里没有一滴水。就在我欲哭未哭之际,井边的阿姨大妈们就来帮忙了。她们教我怎样把木桶放下去,临到水面再恰到好处地轻轻一拎,木桶整个翻过来覆于水面,再顺手提起来就舀到水了。我按照指点反复练习,果然轻松多了,可见做任何事都得讲究个窍门。

      我没有想到的是,自从我学会了打水的技巧,就跟水扛上了。开学之后我才知道,不仅山下家中的用水要用手提,山上学校食堂里的水也得我去手提肩挑。我记得馒头山山顶有个水箱,水箱里的水用管子引到稍低一点的校舍一侧。校舍旁边造了个公用厕所,估计引下来的水,一水两用,一路管子通到化粪池,一路管子靠了教学楼,上边装个水龙头,这便是全校的吃喝用水了。这全校唯一的一个水龙头没有直接引到食堂去。食堂是孤零零的一间平房,建在校舍对面,跟教学楼隔了一个长长的烂泥操场。食堂门口竖着一口巨大无比的水缸,平常师生淘米,蒸饭,喝水,洗菜,刷碗------种种用水,都得先由住校生用水桶从教学楼这边抬过去。当时全校的住校生大概只有十来个,午膳生却不少,起码几十个。所以几个住校的同学(记忆中搜不到男生,估计是没有跟他们搭过档,自己忘记了)轮流在早读课或午休时间往大水缸里抬水。当时排的课表里每个礼拜有半天是劳动课,劳动的内容基本上是挑沙担土修补操场。住校生因为每天要抬水的缘故,劳动课就可以照顾休息半天。我一开始虽然没有住在学校里,但因为是教师子女,自然算在住校生之列。也许是受父母的影响,从小以校为家,思想觉悟奇高,颇能吃苦。记忆中,那只大缸总也倒不满。哼哧哼哧负重几百米,好不容易抬到食堂,倒进水缸里只满起一点点。水缸高可及胸,我每次倒水都很费劲。时间长了,缸底会有污垢,须得清理。我试过几次,大半个身子扑到缸里,水竹管还是够不到缸底。有一次,叫了男女十来个同学一齐使劲才把水缸扳倒,给水缸做个彻底的清洗,不想水缸埋过的一圈潮湿的地面密密麻麻布满如小蛇般粗细的蚯蚓,蠕蠕而动,吓得我们几个女生哇哇大叫,一溜烟跑出很远。

      菊秀是我同桌,长得白白净净,好学,内向,话不多。我跟她搭伴抬水的次数应该不会少。其他住校的同学都已忘了名字。抬水毕竟耗费体力,时间长了,难免会有和尚庙里“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的嫌疑。学校里不止一个“和尚”,所以食堂常常发生“饮水危机”,轮到抬水的同学不是“忘了”,就是身上不方便了。我不会偷懒,只想着校长女儿要以身作则,所以常常自告奋勇去抬水。一开始是两个人抬一桶水,到后来大概找不到伴了,只好一个人天天硬撑着去挑。我的挑水生涯一直延续到高中毕业。鉴于黄畈阳饮水的艰难,我爸一出山区,调到街亭,第一件事就是在食堂门口挖口深井,造个水塔,建自来水。却不料那口水井打上来的水都是黄泥浆,根本不能饮用,饮水还得到别的水井里去挑。我个子矮,挑起水来,两个大水桶差不多要拖到地面。现在想起来,肩膀的力量也是能锻炼出来的,我在中学里,体重从来没到过八十五斤,我能挑起两个大桶的水量,差不多也够到我的体重了吧。

      自从到了黄畈阳,我的身高一丁点都没有再长高,我的停止生长,让我妈大伤脑筋。对门有个三十来岁的小媳妇安慰我妈,女人可以长到结婚之后,她就是干瘪瘪嫁到黄畈阳,做了媳妇,生了孩子之后,才长高长大有了人样的。这一点得到了井边很多大妈的证明,乃确有其事。但这种安慰不切实际,我等不到出嫁的那一天,那个日子遥遥无期,我根本看不到希望,我绝望地意识到我再也长不高了。我跟我爸开过一次玩笑,说我的身高之所以没有得到父母的遗传,是因为我的整个青春梦里都有一副扁担压着。我爸不置可否。我的这种想法是不会得到我妈的认可的。我妈不止一次告诉人家,我长不高是因为我“做大人”的时候,她给我喝过一点参汤,补停了。喝过一次参汤,在我就如吃过几根头发丝粗细的萝卜须,而有如此神奇的功效,实在让人始料未及。

      黄畈阳不仅让我懂得喝水的艰难,也让我尝到了吃菜的不易。记忆中只有离村三里的齐村偶尔会有早市。我爸隔个十天半月到齐村去买点鱼肉荤菜,精工细作,像作五言绝句,既稀罕又有品味。蔬菜倒不缺,左邻右舍都是热情好客的山民,他们普遍大方,一家难般有点好东西决不至于独吞,总想着要与邻居们共享。我家有客自远方来,房东总要先领进自己的家门,泡好茶,端上点心,然后再到山上来找我爸。暑假或周末呆在出租房的时候,单是东家萝卜,西家青菜,就够我们享用的了。我在高中之前属于食草动物,对肉类一直不太感兴趣,只要有青菜咸菜,日子就可以过下去,不会觉得生活有什么不方便。在山村的一年里,我能尽享山民的淳朴善良,他们往往把家里最好东西的拿出来给人,还总觉得拿不出手,生怕别人嫌弃,这完全不同于城里的一些富人,拣了自己最没用的东西施舍于人,还以为给了人家多大的恩惠,生怕别人不知好歹。

      乡下人与城里人,穷人与富人的区别大致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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