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换地儿了。年薪翻倍,上了百万。”
儿子端起碗,夹了口小菜,轻描淡写地说。
回国三年三级跳,换工作跟换衣服似的,把我看傻了眼。
想起85年,妻子在黄石我父母家待产,我在黄冈师专教书。两地相隔仅30里,但隔条长江,回趟家真不容易。
考武大研究生。妻子挺着个大肚子来黄冈为我洗洗刷刷———我被校长夫人骂惨了!
考研冲刺期,为了让我安心复习,妻子一个月不和我联系。
1985年2月12号,考试那天下午,我一出考场,便冲向长途车站——眼看着末班车绝尘而去。
今天是妻子的预产期啊!就是游也要游过长江,去陪在产床边,迎接小生命的到来。
赶汽渡过江。到了鄂州,那边的班车也没了。旁边停了一辆大客,是黄石某团委来旅游的,正招呼人上车返程。我一个激灵加入人群,想混上去,但还是被门口的一位团干摸样的人认了出来,坚决赶我下车。我说明蹭车缘由,却被当做段子手,引来一片耻笑。伴着阵阵起哄,几个壮汉来拉我下车,我声泪俱下,掏出所有的钱买路,然并卵。我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顾不得师道尊严,有辱斯文了:逼急了的我,抱住车门立柱,拼命地挣扎,疯狂地叫骂......。车上一位年龄较大的妇人,见我像个读书人,说了句:“也许他说的是真的,算了吧?”
几个壮汉半信半疑地松了手。我浑身颤抖地抱住头,坐在冰冷的车门踏步上,一路颠簸。
暗自发狠:今生一定要混出个模样来,雪此奇耻大辱。幻想着某一天我西装革履、趾高气扬,那几个壮汉下岗待业,畏畏缩缩来求我给口饭吃。我不屑一顾准备让保安打发他们滚蛋。那位妇人认出了我,提起赖车的往事,我一把抱住她,感激涕零,马上任命她为后勤部长,让那几个壮汉加入保安队伍。他们唯唯诺诺退了出去......。
深夜,我蓬头垢面回到家,顾不得饥肠辘辘、疲惫不堪,进门便问哪家医院,准备马不停蹄赶过去。一家人惊喜万分。奶奶说,“生了,儿子!”
推开卧室门,见妻子抱着襁褓斜卧在床上,忙丢掉背包,跪倒在床前。望着儿子红扑扑的小脸和泪流满面的妻子,我那负罪、屈辱、欢喜之泪啊,止不住地流下来......。
生孩子是妻子过生死鬼门关哪!听着奶奶和父母笑着描述,就在我考试的同时,她在医院疼得大声叫骂我、但不准给我打电话的场景,我暗下决心,就为此,这辈子不负她!
武汉大学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就叫他‘凯’,纪念你凯旋归来!”儿子的大名,我奶奶一锤定音。
为了孩子,该结束两地分居的日子了。这就有了工作调动的问题。
调动?难啊!现在的年轻人无法理解:当时,公职人员没有择业和迁徙的自由:单位所有制---人事档案管着呢。首先要迁出单位同意放行、出证明,然后要迁入单位同意接收,出“商调函”,再由迁出单位寄出档案。任有一方不同意,有一环出岔子,这事就办不成。
我一边在武大读研,一边谋划调动。自然,原单位把档案卡着不放。清华大学来人看上了我,但没档案不行,我只好让同寝室的师弟去了;双薪制的汕头大学外院院长在研讨会上看中了我,出了两次飞机票,邀我考察了学校,并把妻子的档案先行转了过去,硬是放了两年,因为我的档案过不去,只得作罢。
在我前后,别人要走的都走了,我走不了。为毛?因为要走,得“闹”!
找关系说情、请客送礼,最后放人,那是万幸。大多数人的做法是: 放下做人的尊严,到办公室、道上和家里去堵领导,死缠烂打,磨得他见你就烦、就怕,避你唯恐不及,才“阿弥陀佛,赶紧走人!”所以叫“闹调动”。系里有位叫石桂生的同事,就是在挂包里塞两块砖头冒充炸药包,冲到会场要挟领导,原单位才放手的。
我做不出来呀!一不送礼,二不愿闹,出于清高,也由于我的迂腐:那里有我深爱、真爱的学生,有我刚刚上道的事业。更何况笃信“士为知己者死”:校长蓝葆春是我的精神领袖,对我寄予期望,要离他而去,自觉不仁不义、大逆不道。所以,当我犹豫再三,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表达想走的意图,他一句“我们都是干事业的人......”捏住了我的七寸,我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只好红着脸诺诺退出他家。
要走就要闹,要闹就要坏、愣、匪、下作。习惯了受人尊敬,公认的好老师、好班主任,一贯以理想育人的我,要自甘堕落、自我毁容?不敢想像我的学生们那鄙视、幻灭的眼神。
就这样,不愿被“逼良为娼”,我的命运沿着原道滑行。同时考取武大、后来官至惠东市委书记的许光,多次来我宿舍策反。我既不甘心面对美好前程却如此窝囊,又无法突破惯性的心魔。留?走?拉锯折磨。曾几何时,我陷入了忧郁和绝望。
武汉大学,多美的校园啊!花红柳绿,楼高院深,是我儿时的梦境。作为‘’武大郎‘’,走在和风满满、花团锦簇的樱花大道上,本该为鸟离笼、鱼入海而趾高气扬地横着走道,我却像是被判了死缓——前额因了朝阳而放光,脑后的长辫子却被人揪着,为终究要被拖回去而郁郁寡欢。
‘’不自由,毋宁死!‘’
坐在武大后门东湖边的礁石上,听湖水拍岸、望乌云四合,这几个字蓦然闪现在脑海里,吓了我一跳!我意识到自己大脑出问题了。
枫园室友见我整天闷闷不乐、唉声叹气,问我由来,我泪眼芭莎倒出苦衷。他一句话救了我: ‘’人生除死无大事!‘’
斗不过体制,我万念俱灰,还是回校了。
2006年。本硕两次同学、中南民大副校长罗建生,邀我去当外院院长。当时我已在黄冈师院外院院长位子上干了十年,刚转岗当国际交流处长(肥缺),校长让非党员的我多次列席校党委会。这时要离开,难度可想而知。
我决定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安排好接班人和后事,请调申请书一递,走他娘再说!!
此举,让认识我的人惊掉下巴:怎么会这样?!
人哪,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