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老人捕到了那条大鱼
这是第85天，老人又一次在清晨出海，他知道他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已经把陆地的气息抛在身后，他把小船驶进了清晨大海纯净的气息中。
这段描述简单、安宁和优美，但它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改变。一个人一定要把自己熟悉的东西抛在身后，去迎接新的东西，你才会真正地进入到一个英雄场景中。
对于老人来说，他的英雄场景就是大海。
喜欢大海的人，有的时候也会说它的坏话，因为大海变幻莫测。但是在那些渔夫的讨论中，大海就仿佛是一位女性。
对老人来说，大海给予他极大的恩惠，有的时候也会翻脸无情，拒绝给他提供所有的东西，变得野蛮和邪恶。
老人会想说，那是因为大海身不由己，因为月亮会影响它。对，月亮会影响潮汐，但潮汐就像是女人的生理期，所以月亮也影响着女人。在老人的心目中，无论大海怎样善变，但它始终是仁慈而又不能自制的。
就在这个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出，老人在心底里面是深深地爱着大海的，他对大海有欲望，有柔情，有理解，这是一个没有长时间在海上劳作的人无法体会的感情。我大概是在第四次读《老人与海》，才终于理解到了人和自然之间那种深刻的关系，我差一点就掉下眼泪来，我会觉得原来人和人之间无条件的爱，也可以发生在人和大海之间。
老人划船的时候就能听到飞鱼脱离水面那种震颤的声音，你的耳朵要特别好，你的心要很安静。还有当鱼类在黑暗中高高地跳出水面，那种坚硬的鳍和翅，那种坚硬的鱼鳍发出的嘶嘶的声音，老人非常喜爱飞鱼，它们是老人在海上最重要的朋友，很有画面感。
就在飞鱼的陪伴下，老人平稳地划着小船，保持着一个均匀的速度，所以并不特别费力。这就是一个很专业的人，他总是能够轻轻巧巧地把一件事做好，除了偶尔遇到几个小旋流，海面十分平静。他让海流帮着他出了三分之一的力气，没等到天色大亮，老人就放出鱼饵。
第一个鱼饵放在40英寻深的地方，第二个放在75英寻深的地方，第三个和第四个分别在蓝色海水中沉到100英寻和125英寻的深处。
我查了一下，1英寻大概是1.828米，那就大概算是这个鱼饵放得要有多深，为什么鱼饵要放得这么深？因为我要一条大鱼，那个体型非常大的生物，它一定是深藏不露的，所以这意味着什么呢？老人要开始一场挑战极限的战斗。
当耀眼的阳光照射到海面上，随着太阳完全升起，光滑的海面将阳光反射到老人的眼睛里，尖锐地刺痛他的眼睛，所以他要避免去直视那些反光，他就向海水中俯视，观察他留下的几条鱼线。
那些鱼线会直直地垂入到海水深处的黑暗里，他比任何人都更加用心地让鱼线保持垂直，以便在黑暗的水流中，在每一个他所希望的深度，都有鱼饵在等着一条游动的鱼。
如果你没有亲自去捕鱼，如果你没有细心地观察和体验这一切，写不出来。所以海明威是一个特别厉害的体验者，他的生命那么丰富，就是因为他对所有这一切都保持着蓬勃的好奇心和生机。
老人盯着鱼线让它保持精确，这样当好运来临时，他就已经准备好了。
我常常为海明威惊叹，是因为他能够用最简单的一句话，就写出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想明白的道理。当所有重要的事情要发生的时候，前提只有一个，就是我们做好了准备，《老人与海》就让我深刻地懂得了这个道理。
天完全亮起来的时候，老人发现小船已经离岸很远了，超出了自己的预期。就在这个时候，老人发现了一群非常大的鲯鳅鱼，所以他就拿出一个中号的鱼钩，用一条沙丁鱼做鱼饵，从船的一侧放出鱼线，他准备要捕捉这群鲯鳅。
这个鱼群游得非常快，而且很远，老人心想，或许我能抓到一条离群落单的鲯鳅鱼，又或许我的大鱼就在它们附近，我的大鱼一定就在某个地方。
其实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老人没有跟别人讲话的机会，所以到了海上，他就一直在自言自语，他记不起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在独处的时候，会大声地对自己说话，这是一个孤独的情景。
年轻的时候，他孤身一人就总是唱歌，还会在夜里唱歌，可是后来他不唱歌了，有了这些自言自语。我们就知道，对，他老了，可是他内心还是那么倔强，他还是去充分地感受大海上和他生命中所发生的一切，他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麻木和平静，他反而像他所热爱的大海。
中午时分，老人看见身上水面的青木条当中有一根急剧地向下沉，意味着什么呢？鱼来了。他放下手中的船桨，让小船没有一丝颠簸，然后伸手抓起鱼线，把鱼线轻轻地握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试探性地一拉。
凭着多年的经验，他立刻明白，在100英寻的海水深处，有一条大马林鱼上钩了。
厉害吧，你说他怎么会知道那是一条大马林鱼呢？这个就是专业，无数次的经验加上直觉，就变成了一个人的专业。
经过几次试探后，老人确定鱼已经完全上钩，他暴喝一声用尽全力猛拉鱼线，想把鱼拉出海面。渐渐地，他感到重量不断增加，鱼线越来越重，就向深处迅速坠落。他发现，他竟然被一条鱼拖着走。
于是，他把鱼线勒在后背上，这是一个苦力的动作，让大鱼拖着小船，慢条斯里地游向大海更深处。
这个慢条斯理用得真好，说明什么呢？那条鱼足够的大，所以它才敢那么傲慢，它哪怕被鱼线捕捉了，它依然认为不用慌张，这都是小事情。所以他捕捉到了一条骄傲的生物，老人说我拿它没有办法，可是呢？它也拿我没有办法。这条鱼要是一直这么下去，谁都没办法。
我后来看木心写过一句诗说，岁月不曾饶过我，可是我也没有饶过岁月。我觉得他也是受海明威的影响，就是这个我拿它没办法，但它也拿我没办法。
就这样，老人和这条鱼的战斗正式开始了。从中午到傍晚，从傍晚到凌晨，从凌晨又到傍晚，整整一天半的时间，老人和大鱼一直僵持着。这个时候老人想起了小男孩，他大声说了四次：“唉，要是男孩在这儿就好了。”
为什么会写四次？海明威没有废字的，因为老人需要帮手，他孤独，如果有一个帮手，他可能就会拥有年轻时候的力量感，可是现在他有点力不从心了，他需要那个小男孩帮他一起对付这条大鱼。
可是现实是并没有，他只能独身一人，所以老人说：“鱼呀，我死也和你待在一起。鱼呀，我很爱你也很尊重你，可是今天结束之前，我一定要杀死你。”可见虽然孤独，虽然力不从心，虽然博弈可能是不平等的，但是老人的勇气比鱼还大，所以这条大鱼挣脱不了老人的鱼钩，可是老人也没办法把它拉出海面。
就在这个过程中，老人又饥又渴，他出海的时候只带了一瓶水，现在只能靠现捕金枪鱼和鯕鳅充饥，我觉得好美味对吧，可是在海上，感受肯定和我们坐在什么餐馆里吃金枪鱼完全不同。
这个时候的老人什么情景呢？他的眼角受伤了，左手因为用力时间过长，一直在抽筋，后背和手背都被鱼线勒破了，可是他并不认输。
第二天中午，大鱼终于跳起来反抗了，这就像你家有一个孩子始终不理你，然后突然有一天他跟你吵架了，你还挺开心的。他终于理我了，他跟我吵架了，为什么？因为他沉不住气了。
大鱼暴露出了它烦躁了，老人跟它对抗，非常精彩。
右手流血，左手抽筋，力量逐渐被耗尽。这是一场关于耐力的决斗，它意味着生和死的斗争，老人占不了上风，但是老人也不放弃，因为如果放弃，这就是一个人对自己的背叛，是自己在自己面前丢脸。
对，根本没有人看见对吧，他也不需要对任何人交代，他只是在心里又想了两次，要是男孩在就好了。好感人，老人一生都在海上，他见过不少大鱼，他还见过不少体重超过1000磅的大鱼，而且还抓到过两条那么大的鱼，不过都不是独自一人。而且那个时候他还年轻，现在他老了 ，他独自一人，看不见陆地，可是和一条非常大的鱼紧紧纠缠着，他心里知道，这条鱼是他见过的最大的鱼，甚至比他听说过的还要大，这条鱼比他的这条小船还要长上两英尺，怎么办呢？
“那我也得杀了它，”他说，“不管它有多么巨大，多么了不起，虽然这很不公平，可是我要让那条鱼知道，一个人能做到什么，能忍受什么。”
我年轻的时候把这句话抄下来过，我把那个鱼改成了命运：我要让命运知道，一个人能做到什么，能忍受什么。我相信不管有多么强大的力量降临在你身上改变你，主宰你，压迫你，逼迫你，但是如果你足够强大，它也会尊重你，《老人与海》就是反复在提醒这件事。
老人说：“我对男孩说过，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现在是我证明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证明过上千次了，在他的一生的故事中，但那不算什么，如今他要再一次证明。
就是有这么一种人，就像刚刚发生的那个夺冠，那个纳达尔的夺冠，好激动，36岁，然后又赢了。就是一个人反复地挑战自己的极限，一个运动员反复地挑战金牌和第一名，这是非常勇敢的事情，因为他有可能失去的比他获得的要多得多。
老人说我会比现在更强壮，看，我不是被它耗尽，而是它激发起了我会更强壮，这是一种决心，那条鱼竭尽全力要对付的，只不过是我一个人的决心和智慧。
写到这儿已经非常紧张了，可是海明威调转笔锋，忽然说人是要给自己打气的，那为了给自己增添自信，老人想起自己在卡萨布兰卡一家酒馆里的经历，耳边有没有想起那个音乐，《卡萨布兰卡》。他在那儿和一个大个头的黑人比赛扳手腕，这是海明威最喜欢的比赛活动，而且他经常赢。
那个黑人是码头上最强壮的人，他们比了整整一天一夜，老人赢了对方，在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所有的人都喊这个老头冠军，所以他从那个时候就认定，只要自己有足够的决心，就能打败所有人，好硬。
这段光辉事迹也让我们知道，老人在倒霉之前，在变老之前，在衰弱之前，是一个那么勇猛的男人，可是当他的身体开始背叛勇猛的时候，他的心没有变，他的意志没有改变。
就在第二天晚上，老人又梦到了狮子，他等着，想看看是否有更多的狮子到海滩上来，他非常快乐，这是一个舒缓的情景。
那么紧接着节奏又改变了，第三天中午，那条大鱼开始转圈，它撑不住了，然后开始激烈地搏斗。三个回合后，老人终于用鱼叉杀死了大鱼。
非常简洁。重要的是，他要把大鱼带回去，但那条鱼比船还长，他只能把大鱼绑在船边上。这下，这条大鱼跟船，就像是同行的另一条船。老人心想，我们一起航行，像一对兄弟，是那条鱼带着我回家，还是我带着它回家。
所以老人说：“如果能让它高兴，就算是它带着我回家，我只不过是凭着诡计才占了上风，而它对我却毫无恶意。”这种尊重特别感人，这是老人第一次独自捕捉到这么大的鱼，他一直盯着那条大鱼，目不转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条鱼是真实存在的。
这就是老人跟大鱼对决的故事，他赢了，但是紧接着，更严峻的一场战斗随之而来，因为大鱼的血腥味弥散在海水里，所以招来了鲨鱼群，这是无法战胜的鲨鱼群，老人怎么做？我们下期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