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资治通鉴》［320］谁杀死了皇子？—— 诡异的“宫廷剧”

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

司隶校尉解光上奏说：“我听说许美人以及曾任中宫史（皇后的宫廷教师）的曹宫，都蒙孝成皇帝幸御而生下孩子。现在孩子已经找不到了。我派官吏调查，查实的基本情况是：元延元年，曹宫怀孕；这年十月，她在掖庭牛官令舍生下一个男孩。中黄门田客找到掖庭狱丞籍武，把皇上诏命拿给他看，让他把曹宫关进暴室牢房，并吩咐他说：‘不要问是男孩还是女孩，也不要问是谁的孩子！’曹宫对籍武说：‘请把我儿子的胞衣藏好，你知道我儿子是什么人吗！’过了三天，田客又拿着皇上的手谕来找籍武，问：‘小孩死了没有？’籍武回答：‘没有。’田客说：‘皇上和赵昭仪听说后大怒，还不赶紧把他弄死！’籍武趴在地上磕头，哭着说：‘我如果不下这个毒手难逃一死，下了这个毒手同样难逃一死！’籍武通过田客给汉成帝上了一道封事，说：‘陛下还没有子嗣；只要是陛下的儿子，出身没有贵贱。请陛下三思！’封事递上去后，田客又拿着皇上的手谕来找籍武，把小孩抱走了。田客把小孩交给中黄门王舜。王舜受汉成帝委托，把小孩带进宫中；他挑选官婢张弃做小孩的乳母，告诫她说：‘好好抚养这个孩子，将有大大的赏赐。千万不要泄露出去！’又过了三天，田客拿着皇上的手谕和毒药，让曹宫自杀。曹宫说：‘赵氏姐妹俩果然要霸占天下！我生下的是个男孩，额头上有壮发，跟他祖父孝元皇帝一样。现在我儿子在哪儿？她们会要了他的命的！怎么才能让皇太后知道啊！’说完就喝药自杀了。张弃抚养那个孩子才十一天，宫长李南手持诏书把孩子抱走了。此后不知下落。

［点评］

曹宫皇子失踪案件疑点有二：

一是曹宫乃是皇后赵飞燕的侍读官，怀孕生子，十个月，居然赵飞燕没有发觉也没有动作。如果赵氏姐妹不想让别人生下皇上的孩子，为什么不在生之前就动手？

二是曹宫的儿子最后被宫长李南抱走了，不知下落。既然把案子审得这么详细，好歹交代一下李南已死，已失踪，已失忆，已疯傻，都可以。然而没下文了。

“许美人元延二年怀孕，十一月分娩。昭仪（赵合德）对孝成皇帝说：‘你每次来，都跟我说是从中宫（皇后赵飞燕处）来，既然是从中宫来，许美人的孩子是谁的？难道许氏又将重新立为皇后吗？’昭仪跟疯了一样，用手捶打自己的胸脯，用脑袋撞墙和窗户框，从床上滚到地上，哭哭啼啼不吃饭；说：‘你现在就放我走，我要回家！’孝成皇帝说：‘我今天特意把这件事告诉你，你反到发这么大的火。真不懂你这是为什么！’孝成皇帝因此也吃不下饭。昭仪说：‘陛下既然认为自己有理，为什么不吃饭！陛下曾亲口对我说绝不会辜负我；现在许美人有孩子了，你说你辜负我了没有？’孝成皇帝说：‘正因为我说过这样的话，所以不立许氏；天下没有那个女人能在你们姐妹之上，你不用担心！’后来孝成皇帝诏令中黄门靳严从许美人那里把孩子抱走了。孩子躺在苇草编织的小箱子里，被放置在饰室门帘前。孝成皇帝与昭仪坐在屋里，让身边的侍御于客子解开捆绑小箱子上的绳索；然后让所有的人都出去。屋门关上，屋里只有孝成皇帝与昭仪。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了，孝成皇帝让于客子近来把小箱子重新捆扎好。孝成皇帝派中黄门吴恭将小箱子以及自己的一份手诏交给籍武，并传话给籍武：‘小箱子里有一个死小孩，找个隐蔽的地方埋了，不许让人知道！’籍武在狱楼墙根下挖了一个坑，把孩子埋了。

［点评］

这个案件也有两个疑点：  其一，解光似乎是说刘骜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儿子。如果刘骜真的杀了孩子，知道的人当然越少越好，为什么一定要让人找到籍武？而且还特意转达给籍武，箱子里有个死孩子？这简直就是昭告天下嘛！不可思议。其二，  解光说许美人的儿子被宫中监狱长官籍武埋在宫里了。而籍武并没死，埋儿地点很详细，籍武在监狱楼下矮墙边挖了一个坑，把小儿埋了。这个事很容易证明，把小孩尸体挖出来就可以了。然而也没了下文。

“昭仪其它的逼迫怀有孝成皇帝子嗣的孕妇吞服毒药堕胎以致害命的事儿，数不胜数，都发生在四月丙辰日大赦令发布之前。我谨提醒陛下，永光三年一个名叫忠的男子等数人盗掘长陵傅夫人墓，案子也是发生在大赦之前。孝元皇帝下诏说：‘这样的罪行无论如何也不能赦免。’结果严加追查，所有涉案人员全部依法诛杀。当时人们都认为孝元皇帝处置得当。赵昭仪亲手杀死皇嗣，犯有颠覆国家罪；虽然她本人已经死了，但是她的亲属应当受到株连。可是现在她的兄弟姐妹都身处尊位，有的就在皇上身边；这不能不让群臣感到寒心。请陛下降旨，彻查此事！”

丞相以下所有官员一直认为应当依法严惩。于是汉哀帝罢黜了新成侯赵钦、赵钦侄子成阳侯赵沂的爵位，贬为平民，家属全部发配辽西郡。

［点评］

皇宫杀子案的办案结果很诡异，除了上面的质疑，还有一些不令人信服的地方：

一、这个审案报告，通篇都是口供，没有任何实物证据。

二、后宫如有妃子怀孕，王政君岂会不闻不问？王家把持大权数十年，全靠太皇太后王政君，王政君的地位从皇帝儿子刘骜这儿来，刘骜是独苗，如果一直无嗣，只要他死了，王氏家族就面临巨大危机（事实上，刘骜死后，王家是差点就被灭掉），因此，就算刘骜对自己有没有孩子不大在意，王政君都会上一百个心，岂能让赵合德为所欲为，杀死数个皇子，逼无数怀孕嫔妃堕胎？

三、一个帝王，被姬妾逼着杀死自己的儿子，那肯定是无道昏君，那么史书对汉成帝肯定口诛笔伐，不会这样轻描淡写，然而这个案子最后是不了了之，也就说明没有任何确凿证据。

由此看来，赵氏姐妹杀皇子的可能性不大，而明显是外戚之间的权力斗争，可怜两个美人，也许权欲之心是有的，只是受宠而已，受宠不是罪，但在宫廷里就是罪，所谓女无美丑，入宫见妒。皇帝突然不明不白死了，总得找个背锅侠吧？飞燕姐妹专宠后宫十余年，所有人都恨死她们了，对她们栽赃，大家伙儿都乐意。

议郎耿育上疏说：“我听说皇位继承不遵守正统、废嫡长而立庶幼，是圣人所不允许的，也是古今之大忌。但是太伯（周部落首领古公亶父长子）发现季历（太伯小弟，周文王之父）适合继承王位，就坚决辞让，逃身到吴、越。这是特殊情况下的权宜之计，不能视为正常的情况。太伯把太子的地位让给季历，季历把王位传给了姬昌，最终夺取了殷商的天下，开创了周王朝七八百年的基业。太伯的功德甚至超过夏、商、周三代开国君主，被追尊为太王。所以说世上将要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才会有不寻常的措施出现。

“孝成皇帝知道，由于早年无子，来不及让自己的儿子承继大统了。他一定会想到，即使晚年生育了儿子，将来自己离世后幼小的儿子也不能执掌国柄，大权必定落到皇太后手中。太后掌权则穷奢极欲，少主幼弱则大臣不服；再加上没有像周公那样忠心耿耿辅佐幼主的顾命大臣，社稷就会倾覆，天下就会大乱。孝成皇帝深知陛下有贤圣通明的美德，仁孝子爱的情义；独具慧眼，暗下决心，欲将千斤重担交给陛下。所以不再寄希望于后宫妃嫔生养子嗣，断绝了幼子持国引发祸乱的根苗，一心要把江山社稷交给陛下，以便安定汉家宗庙。愚蠢的臣子（解光等人）既没有安邦定国的长远之策，又不懂得推演先帝的圣德，继承先帝的遗志，竟然反复调查宫中密事，暴露先帝的隐私。他们污蔑先帝受女色魅惑，致使宠妾因妒忌而杀害皇子；掩盖先帝高瞻远瞩的圣明，辜负先帝忧国忧民的本意。

“谈论大德就不能拘于世俗之见，成就大功就不能与众人同行。这正是孝成皇帝深思熟虑超过众人一万倍的地方，也是陛下因为圣德茂盛而被皇天选中的原因。这哪里是那些庸俗的斗筲（比喻气量狭窄）之臣所能理解的呢！

“赞美、遵循君父的美德，匡正、挽救前朝的过失；这是亘古不变的大义。事情发生的时候，不站出来谏诤，以便防患于为然；那个时候只知道阿谀顺从以保官位。等到先帝已经去世、陛下已经登基、万千大事已经远去，这时候却又追查无可挽回的往事，宣扬、攻击宫闱之间难以明言的过错；对此我深恶痛绝！

“希望陛下把这件事交给主管部门商议。如果我说的是对的，就应该布告天下，使所有的人都能对先帝的一片苦心有所了解。否则的话，听任流言蜚语诽谤先帝，流传后世；远及海外，近布九州；这就大大的辜负了先帝将后事托付给陛下的善意了。忠臣孝子一定要继承先人的遗志，完成先人未竟的事业。恭请陛下明察！”

汉哀帝被汉成帝选为太子，皇后赵飞燕从中使了不少劲儿；所以汉哀帝对她感恩戴德，就对她的是是非非不予追究了。傅太后本来就感激赵飞燕，现在赵飞燕又与她倾心相交；所以也就竭力相护。然而太皇太后王政君以及王氏一族对她们是又怨又恨。

柏杨先生说：耿育这番议论，令人目瞪口呆，他应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和最突出的文妖之一，用他的文字功底和丰富的知识，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使淫棍刘骜成了“大德”、“大圣”，谋杀亲子的凶手，成了“远见”、“至思”，把不能生育，解释为故意断子绝孙，以免女主主政。想象力的丰富，和他内心的邪恶，恰成正比。自耿育之后，“耿育型”身怀绝技的无耻文妖，几乎层出不穷。

［点评］

汉哀帝本身是成帝无子的最大既得利益者，而赵飞燕又是最大功臣。耿育实际上是为哀帝编一套鬼话逻辑，让哀帝从王氏家族通过解光下的套里解脱出来。但是，在哀帝崩逝之后，王氏家族重新掌权，赵飞燕还是难逃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