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刚过,我拖着一只硕大的行李箱“呜咙呜咙”地压过狭窄的石板路往地铁站走去。这是我在北京的第二次搬迁,像一只鱼儿一样从一条老胡同口溜出来,还没被人记住的功夫,再次混入人海,成为芸芸众生里一粒小小的尘埃。
落脚的地方并不远,地铁只有一站地,再步行个七百米就可以到达。从人流中涌出来,并接收到一缕暖阳的我,觉着这次找到了个好地方,连提行李时不堪重负的手臂都松快了许多。裸露着木材原色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我推开,入眼并没有人,又走进去,掀起一块风和尘做旧了的米白色布帘,它的真面目才映入眼帘。
四合院式的建筑,左手边是接待的摩登吧台,中间是露天的大堂,摆着几张看着就怪沉长方木桌,还有几条奇形怪状高矮不一的四脚板凳。视线再往深处探去,吧台越过饮水机处有一段镂空楼梯,通往高处。视线尽头,一排红窗青砖的客房,有一位女客人刚好打开门,抬眼和我探究的视线撞在了一起,微微一怔,随后随和地扬起笑容向我打了个招呼,我也不拘谨着,也回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某天入夜,我燃起吧台对面的落地台灯,拿出自己的便携式电脑准备开启工作模式,正逢吧台边上一位自称在故宫工作的小哥给几个女孩讲故宫的故事,又那么凑巧,我当天去故宫打了个逛,想听听千篇一律的解说器台词以外的故事,他开始描绘它春夏秋冬不同季节的美,讲述延禧宫未建成的水殿……昏黄的灯光把我罩进了一个圈子里,我听着入迷,全然没有注意到两个进店歇脚、灵魂褴褛的客人。
阿飘坐上前来和我搭话时我被吓了一跳,灵魂大半游移在脑海里的故宫印象里,只分神留了一丝警惕在外面,还是懒散的放养的警惕感。一盏暖橘色的大灯,一身白色的毛昵大衣,她微胖,但能明显感觉到脸上的圆润不是由幸福而来。
我迟疑了一下,心里的警钟开始作响,身子微微往外撤,半边脸略埋在黑暗里。阿飘太想找人倾诉了,上来就是一句“我觉得你好像我,什么都还没经历过……”
突兀、生硬。
她想和我迅速地拉近,拉近才能共鸣。可是我被这句话扎了一下,抬眼间不经意地望进她的眼眸里,灵魂里有一半在哀鸣。
阿飘把我当成自家妹妹看待,我也竭尽全力,笨拙地藏起她可能在我身上看到的影子。她讲,“妹妹,我做过流水线工人,一天站十几个小时,倒是管吃管住,不过一下工就没了力气,瘫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就那么盯着上铺的长着霉斑的床板看,想着这霉斑这么大,它怎么这么大呀,不晓得经历了多少任和我相似的主人……”自怜自艾了一会儿,她的丈夫端过来一杯温水,一次性纸杯装的,倒是有点热度,热气氤氲在她的脸上,惨白的脸终于有了点血色。
我心里想尝试安慰,突然想到一句“不如就这样吧,有时,沉默比话语效果更好”,便把涌上喉咙的话头咽了下去,静默着。
阿飘红润了脸色,精神头儿也眼见着恢复过来,拿起她挎的白色包,把自己的“战果”如数家珍似的一一摆在桌子上,其中一些是我听过的大牌,另一些估摸着也是,只不过我在美妆方面完全是个门外汉,只能乐她之所乐。不知不觉我已单手撑着头看她,少了起先的警惕,反倒对眼前这个女孩子多了一份怜惜。
我歪着头看向她,“阿飘,你笑起来特别好看,你应该多笑笑的。”
她又羞涩地对我笑了一下,不如刚才宣扬“战果”时放得开。她开始跟我讲好消息,语气也雀跃许多,“我找到附近的一家酒店厨房的工作,待遇比原先好些,也不用上工那么长时间,住宿也比原先强百把倍。”
“强百把倍那是有多好?”我好奇问她。
“不知道,反正比原先的要好。”听到她这话,我重重地点了下头。
“诶呀,在家里谁不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嘛。不过一个人只身在外,就要坚强些。”知道调侃自己了,应当是好了些,话锋又一转,“不过我也不打算在北京待很久,等赚够了钱,我们就回老家安安生生过日子去。”说到“我们”这两个字的时候,她和她的丈夫对视了一会儿,此刻,阿飘的目光是安静、沉稳、祥和的。
阿飘介绍她的丈夫时,我才把视线转到这个一言不发的男人身上。我们聊天,他就在一边安静地等着,有时见阿飘话说多了,就及时端过水来,也是个极体贴的人了。我想他应该很乐见阿飘和我说话,因为两人离开的时候,能感觉到他们身上的欢欣。
“妹妹,再见。”阿飘说,她的告别随着门开有风吹过,消散在大堂的纷繁之中。
在一方小小的橘灯下,我自己,竟不知不觉间给灵魂披上了一件黑色的披风,还戴着兜帽,像极了召唤你来贩卖故事的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