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慢了一些,微凉的风拂过地上零星的落叶,黄绿之间有些斑驳还来不及完整,可这秋天终究是来了。
安楠穿着白底碎花长裙一步一步的走上桥,脚步轻缓又带着些说不出的重量,清风吹起她墨色的长发,露出半边白皙的俏脸,明明带着风的灵动,却又安静的如同诗词里走出的人儿。她走到桥中央,左手扶着栏杆,抬眼是开阔的湖面,两侧绿树依旧,流水静缓,和身后川流不息的车辆分成了两个世界。
三年前,安楠第一次来到西市,在这里,她遇见了刘玨,一个笑起来像月光一般静谧又温和的大男孩。她清晰的记得,那天刚下过一场细雨,空气有些潮湿,风里带着花草的清淡气息,而他安静的站在对面,伸手就能触到她。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体恤、简单的浅蓝色牛仔裤,望着她的眼睛,用低沉而又略带磁性的声音说:“我爱你,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我想把我以后能对你的好全都给你,让你不再是一个人,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以后不管路有多长,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安楠波澜不惊的站在原地,好像全世界都看不穿她心底的悸动。
他牵着她的手,走过青石板铺陈的小路,经过一棵又一棵的大树,踩过浅绿色的草丛,看过一片低矮的三叶草和浅水区游动的小鱼,一边讲解着,一边看她一张一张的拍着照片。他说,这朵花要这样拍更好看,于是那红的、粉的艳花娇蕊便以独立的姿态呈现在手机相册里。走到一处狭小的空地,周围人很少,他坐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顺势拉她坐在腿上,双臂环着她的腰,温热的唇贴上她的耳朵,说着一句又一句的情话,直到她回头,不偏不倚的吻上她的唇,直亲到她脸颊微红,身体绵软的靠在他怀里,任他予取予求。他说:“如果不是在这里,真想现在就要你……”她挣脱他的怀抱,背对着他,想让风将自己吹得清醒些,却不想连风也是温柔的不可思议,只听见耳畔轻响,他又贴上来不动声色的抱住了她。那天,他牵着她的手,走了很远的路,尽管高跟鞋穿得久了脚有些疼,但她还是希望,那条路最好没有尽头,就这样走下去,便走过了一生。
起初几天,安楠也动过离开的念头。那晚,刘玨请两位同事来家里吃饭,安南随手做了几个家常菜,他夸赞道:“行啊!娶了你真是赚到了!”几个人围桌而坐,谈的基本都是工作的事,席间,他拿手机给她看,只见上面一行字写着:今天辛苦你了,做这么多菜。她递过去一个眼神,意思说没什么的。吃过饭,送走同事,他抢着洗碗,她说:“我来吧。”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郑重的说:“我娶你回来是做老婆的,可不是做保姆的,哪能什么都要你来做,你坐着就好,我来收拾。”安楠也伸手抱着他,脸贴着他结实的胸膛,忽然就觉得舍不得他,想留在他身边,就这样一直抱下去永远也不松开手。那夜,她躺在他怀里,关了灯,视线有些幽暗,窗外的风摇动着细密的树枝,低沉地夜幕里,灯火全无,只余月光。
第二天,刘玨从隔壁房间搬来一张旧桌子,仔细的擦干净,再铺上叠好的蓝白粉三色格子床单,又搬来一把椅子摆在旁边,拍了拍手上的灰,眼神里有些不确定,他看着坐在床边的安楠,说:“给你安置地好好的,你要是走了……”安楠说:“不会,我舍不得你。”她起身抱他,他任由她抱了一会儿,两只手凌空伸着,轻声说:“好了,手上都是灰,一会再抱你。”面对他这样的男人,她总有说不出的触动,有些新奇,有些怜惜,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爱情滋生,就像春天里草木疯长,一夜便冒出了头。
下午,两人一起出门。当时正值四月,江南的春风还带着寒凉,刘玨关上有些陈旧的大门,一边落锁一边对安楠说:“这是天锁,这是地锁。”回过头,又看着安楠薄薄的外套皱起了眉头说:“要不要换一件厚一点的衣服?”安楠随意的说:“不冷。”他反驳道:“你少来,西市的天气我还不知道!”她不说话,安静的看着他骑上电动车,自己再缓慢的坐在他身后,伸手抱住他的腰,从后视镜里,看着他溢满笑意的眉眼。车开起来,风呼呼作响,他问:“冷不冷?”安楠说:“不冷,你冷吗?”他说:“冷。”安楠就抱得更紧了,笑说:“你们南方人就是比北方人怕冷。”车子不急不缓的穿过小路,两旁立着整齐粗壮的梧桐树,随意看过去,四处皆是风景,而后视镜里的他,就这么悄然地成了她心里最好的风景。
他会在她洗澡的时候悄悄把门拉开一条细小的缝,看她略带羞涩的低头。会在她吹头发的时候,从她手里拿过吹风机,搬一把椅子过来让她坐下,然后他动作轻柔的替她吹干。面前的穿衣镜映着他认真地脸,她拿起手机拍照,他忙伸手去挡,“不要拍,不要拍。”那张照片拍的很丑,然而她又舍不得删。
安楠在他身边安定下来,每天上班,他会骑着电动车送她,到公司门口,她说:“还有五分钟,等一下。”然后飞快的在他脸上亲一口,头也不回的跑开了,没几步,又乖乖的走回来。他还在原地等着,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她接过他手里的眼镜盒,默默的再转身回去,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被抓包的小尴尬。有一天两人穿了情侣装,上面几行英文,他指着她身上的字母说:“我要变苗条。”又指着自己衣服说:“我要变强壮。”下面是时间安排,从起床到睡觉,全都是一样的。他自夸的对她说:“你看,找我做老公多好,还能给你当翻译。”下班的时候,他也会来接她,穿过城市的夜幕,她在微风里紧紧的抱着他,每一次都希望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时间久了,就有同事悄悄地跟她说:你老公对你真好!她不说话低头浅笑。
日子一天天的过下去,偶尔也有两人闹矛盾的时候,他先是生气,而后又过来抱她,和她讲道理。他坐在电脑前玩游戏时,会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面对面的抱着,她总是不安分地故意亲他的耳朵,感觉到他身下传来的异样,她便偷偷的笑。
她给他翻看她写的诗,“如果我留在了江南,一定会想念北方的冬天,可是最好的地方,不在南也不在北,却是在你的心中。”
安楠说:“我写了十几年了,我的诗里都是你。”她抱着他,脸贴着他的发,轻声的说着,我会爱你一辈子,写你一辈子。
“遇见你,真好。”他说。她亦如是。
夏天仿佛一夜间便来临了,炽热的阳光将空气烘焙得暖暖的,风里没有一丝凉意。刘玨避开正午的炎热,在傍晚十分载着安南来到湖边,长长的垂柳一直延伸到水面,几只小鸟凌空飞过,清脆的叫声划破湖面的寂静,不知哪棵大树上安放着它们的巢,待夕阳西下,双双归依。
他把车停在一边,对安楠说:“荷花开了,就在前面,我带你去看。”
安楠点头。
她也曾看过荷花,但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些荷花缺了灵气,许是养在池塘的缘故吧。
老旧的青石板,间隙里的绿草,踏上去仿佛前世走过的路,在这路上,他牵着她的手,频频回顾,此生相遇,三生有幸。
一路看着宽阔的湖水,看着颜色略深的树木,心上的情愫有如水波粼粼,微风下徐徐铺陈,不用说什么,也看得真切。
安楠站在长廊上,放眼皆是碧绿的荷叶,一片挨着一片,铺满了水面,一朵朵荷花未染半点尘埃,鲜艳且纯粹。她向后望,从树枝的间隙里看到他的身影,安静的、遥远的侧影。
他说不下来了,就在上面等她。如此也好。
她伸出手,越过栏杆去摸荷叶,又努力的伸手去摸某一朵花,甚至想尝一尝那花的味道,然而终究没能得逞,即便真的够到了,也是不会真的摘一片来尝,就这样看一眼,也该知足了罢。
那一天,那一幕,那安静且遥远的侧影,在记忆里渐渐模糊起来,她甚至忘了荷花的样子,只余他清晰的笑脸。
分开了那么久,想了他那么多次,每一个场景都一遍又一遍的在脑海里掠过,时而急时而缓,每一次都带着甜蜜又参杂着苦涩。爱情就像一颗带着糖衣的药片,初尝是甜蜜,而后才是原本的味道,如果药错了,那便不是治愈,而是无法言说的苦痛。她在无数个夜里,挖空了心思去用思念填补,却怎么也填不满没有他的未来,一辈子,能爱一次,也算是不枉此生了罢。
安楠从回忆里一点点抽离,重新再看眼前的湖水,平静的水面下深不见底,细小的波纹轻轻漾开,太阳已经开始下沉了,映得水面大片的晕红。最是人间留不住,除却青春,只余深情,半分胜旧日,几度荣枯,再忆当初,时光辗转负流年,终不敢负,心上那人,一世红尘往复。然而现实里并非全是美好,只是那些负面的一切,都被刻意屏蔽了,只留下某些场景,某些话,反反复复的回想,或许他该是能念着她的吧!在那个温暖的四月,那个笑起来像月光一般静谧又温和的大男孩,或许也在某一时刻,在夜深人静的月下或是人潮拥挤的街角,偶然的想到当初,想到那段终究被辜负了的爱情。
一阵风吹皱了湖面,一片落叶飘飘然飞到眼前,安楠伸手,刚好稳稳的抓住。天要黑了,她也该走了,她握着那片还未枯黄的叶子,慢慢地回过头,蓦然发现身后竟站着一个人,白色的T恤,浅蓝的牛仔裤,利落的黑发,干净的脸庞和记忆完整的重叠,只是清澈的眼底略带些许沧桑和疲惫。是他!她瞬间湿润了眼眶,三年未见,他还是从前的样子。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几个寒暑往来穿梭,他的模样在她的记忆里根深蒂固,她在脑海里设想过无数个重逢的场景,只是当他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心绪瞬间翻江倒海无法抑制,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她就这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其实已经在她身后站了良久,即便是一个背影,他也知道是她。看着她湿润的双眼,他急切地向前一步,用力的将她揽在怀里,声音有些沙哑的说道:“我好想你!”
“我也好想你,好想你……”她呢喃着,声音小到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安楠,这一次,永远也不要离开了,我不许你再离开!”他将她抱的更紧。
风吹落了安楠手上的叶子,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想抱紧他,又想推开他,可是她终究做不到,无论哪一种,她都不能。
她说:“见到你真好。”
他说:“跟我回家吧!”
可这茫茫世间,哪里是她的家呢?他的家是她的吗?她问自己,却没有答案。当初纵有万般不舍,还不是生生剪断,再无契机。
她抚摸着他的脸颊,那张她曾看了千百遍也不倦的脸颊,她真的是爱过他的,那么那么爱,只是后来,她放下了,就像那片被风吹走的叶子,再也追不回来。
安楠放开手,轻声说:“我该走了。”她低头转身,不想他看她脸上的泪。
没有不甘,没有挽留,没有后悔,没有希望,只剩夕阳里,被拉长的两个背影,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个向西,一个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