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男子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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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的天,真真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等待公交车时,明明还是风和日丽,就像是这个周五下班时人们的心情一般,脸上的喜悦之情洋溢着,脚下的步调欢欣雀跃着,好像回家路上的每一步,都能生出花儿来。

结果一靠站下车,天空中乌云都还没来得及密布,就洋洋洒洒的落下大雨。慌忙之中,听见有人“哇喔,下雨咯”的感叹时,我带着上扬的嘴角早已钻进去横跨马路的隧道里。果然周五的魔力还是很大的,虽然大家都被淋得措手不及,但我们都还是一只只快乐的“落汤鸡”。

从隧道爬出来,我利索的又“逃”到一棵棵的大树底下,如此一来,大树们便能替我遮风挡雨不少。当我正懊恼前方三五米之处没有树枝挡雨时,却赫然发现前面有一个男人。

我心中疑惑,为什么他不在大树下面躲一躲?

在我做好准备工作刚刚迈起步子狂奔时,却猛然发现他的左手缠满了绷带,吊在脖子上,远远望去还可以看见绷带渗出的鲜红血迹。而他当时微微弯着腰,右脸紧紧的靠在墙壁上,好像是在用耳朵勉强支撑起手机正在打电话,那感觉看起来好像手机分分钟要掉下来的样子。

我跑不起来了,心里思索着要不要停下来帮他拿着手机。我想他的动作如此佝偻,怕是右手也受了伤,如果不是重要的电话,又有谁会选择淋着雨打电话呢?

我不自觉地放慢了步伐,缓缓地走到他的身旁,却发现,他不是在打电话。

他在哭。

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他没有发出一丝的声响,但是他的的确确在流着眼泪。

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高大男子,蜷缩着身躯,依靠在加油站这堵残旧的矮墙。他白色的短袖t恤和浅褐色的工装裤已然被这幽怨缠绵的雨水打湿了一大半。而他左手缠绕着手臂的白色绷带也未能逃过一劫,鲜红夺目的血迹正在顺着绷带的纹理蔓延开来。

原来他的右手并不是拿着手机,而是不停的在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就像是一个受了莫大委屈、刚懂事的小孩子一般,偷偷的站在一个灰暗的角落里泪如泉涌。

我呆住了,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反应,只好站在离他两米开外的地方“陪伴”着他。

我很害怕他会晕倒过去,好像是那堵老墙的力气不够,承受不住他的悲伤一般。他一度沿着老墙壁缓缓的落下,就在要完全倒下的那一刻,他又顽强的斜靠着墙、犹如一位刚扔下拐杖的老人家,靠着即将要用尽的斗志勉强站了起来,然后又无力的慢慢下滑。

大概三五分钟的样子,终于有一个大哥路过。我赶忙跑过去,告诉大哥有一位陌生的男子好像要晕倒了。大哥顺着我指的方向走过去,我们极有默契小心翼翼的询问:你好,你没有事吧?我们看你好像要晕倒了,需要我们帮忙送你到医院吗?需要我们扶你到前面不远的石头椅子坐一坐吗······

然而,不管我们怎么问,他只是忙不迭地用手指擦着眼角的泪水,然后倔强的把脸扭向我们看不见的那一边。答复我们的,只有他潸然的泪,我们越问,他的泪就落得愈发的来劲,他只好转而用手背抹泪。

直到我们问要不要帮他打救护车电话时,他才气若游丝的说:“不用了,我没事”。

大哥跟我一起停留了片刻,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而我仍然担心他终将要倒下,也害怕他裂开渗血的伤口会被雨水淋湿感染,不敢离去。只好在一个他看不见的角度,离他大约三米开外的地方,木然的站着。

我不知道是因为身上的伤太痛,还是心里的情绪太重,他终于还是失控的开始抽咽起来。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他不再擦他的眼泪了,而是用右手的手掌捂住自己的双眼,半蹲半靠在墙边。人家说泪如雨下,而此时却连雨也不敢下大,仿佛害怕徒增伤感,识趣的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悻悻地离开了。

黄昏留下的最后一缕余光中,只有偶尔落下的几片枯黄的叶子,就着初秋淡淡的一丝凉意,伴随匆匆来去的轿车鸣笛声,很是凄切。未见“声声慢”,也未见“寻寻觅觅”,有的只是黑夜降临之际的这一幕“凄凄惨惨戚戚”,勉强算得上温热的,大概是他压抑已久的情绪还有被坦然释放的泪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好像哭累了,用自己的右手臂擦去满脸的雨水、泪水,慢慢的站起身来,挪过去不远处的一个石头凳子坐下,看着马路边来往的人群,就那样呆呆地望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了家门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湿发,好不容易找到家里的一把雨伞,匆忙的想要送过去。当我跑到他原本呆坐的石头凳子时,却发现他早已经离开了那个小小的公园。

雨已经完全停了,我打着雨伞,也呆呆的坐在他刚才坐过的石头椅子上。

我无从得知他为什么哭泣,是因为手上、身上的伤太痛吗?还是因为心里的苦恼与委屈太过压抑?

但是他的难过、委屈连同着他的眼泪都一并的传染了给我。他那高大的身躯还有无声落泪的画面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一股无法言语的忧伤向我迎面倒来,我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我那坚强的老父亲在我心目中也是身材高大的,他不停的透支自己的身体、靠着自己的辛勤工作盖起来房子,赡养我的奶奶、妈妈还有我们五姐弟。我不知道幼年丧父的他是否也曾经受过那么重、那么痛的伤,是否也同样曾经因为生活的困苦、压力的巨大、无人听诉的委屈而在没有人看见的黑暗角落里无声痛哭。但是我无法忽略我的好父亲右手尾指的残缺还有中年遭遇事故以后,给他带来的轻度残疾,虽然他到现在也总是笑容可掬,总是肩膀很厚实的一副强大模样。

但是仔细想想,就算眼前的老树如此高大茁壮,不也会因为暴雨的冲击、风的狂啸而落下好多的叶子、折断好多的树枝么?

我也想用手背擦去自己那流淌的泪水,却发现早已泪流满面,无从下手。

我实在没有办法想象我那幽默、看起来无坚不摧的父亲曾经也试过像这位哭泣的陌生男子般,在一个无人的街头落寞、无助的哭泣,甚至要坚强到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好些天里,我都深陷一种难言的抑郁里无法自拔。

直到后来这几天,当我每一天上下班路过这个小公园时,总是会想起那位陌生男子的哭泣。奇怪的是,每每走到他当时依靠的矮墙,我的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他用手拭去泪水的动作。刚开始还是觉得很忧伤,但是一来二去,竟然在回忆里莫名的生出了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本以为是因为时间的关系,人们不是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吗?但是后来我发现时间无法给回忆带来温暖,治愈我的好像并不是时间,而是这个不停抹泪的动作。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不住抹泪的动作总是会让我想到一只受了伤的狮子,在黑暗中不停的舔舐自己的伤口,一遍又一遍的,温柔而又带着抚慰,直到伤口完全康复,不再隐隐作痛。

记得小时候每一次弟弟哭泣时,我的妈妈总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好像我们的文化里对于情绪隐忍不发就是一种高尚的美德。但是事实是,哭泣是人们与生俱来的一种简单行为,无需学习,人人都会,就象我们生来心脏就会搏动一样的本能。

当我们还是子宫里的婴儿,离开温暖的羊水接触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首先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哭泣。作为一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婴儿,我们甚至还没有掌握语言的能力。但是当我们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恐惧、不安时,却会通过哭泣去表达自己的情绪。一个初生婴儿,还没有他人的意识,所以初生婴儿的哭泣可以说是一种自我的对话,是一种对于恐惧的自我排解、自我安抚。

一个初生婴儿尚且懂得自己在害怕、不安的时候去通过哭泣了解自己、安抚自己,但是我感觉,我们在成长路上好像渐渐的失去了这个与生俱来的本领。或许说是被社会生活慢慢的训练成去压抑自己的情绪,从而中断了与自我的对话。我想如此的话,我们又如何做到客观的认识自我,乐观的接纳自我呢?

换句话说,如果我们不懂得如何去爱自己,又怎么可能做到很好的去爱他人?那快乐该从何而来?

我从不相信拒绝忧伤与痛苦的人,就能够坦然的拥抱快乐。因为幸福和快乐从来都与痛苦和挣扎相伴,它从来都不单独存在。

当一个人最难过的时候,永远都是自己的双手在为自己不停的擦拭泪水,这并不是悲观,而是一个很客观的事实。相信大家也经常听到身边的人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多痛苦”;“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后悔”······因为的确只有自己才能真正感受到我们内心的一切情绪。而我们深知没有人比我们自身更加了解自己,却甚至懒得去理会自己的喜怒哀乐。我想,学会聆听自己的哭泣,就是了解自我的一个重要途径。

诗人王尔德曾经说过;“爱自己,是终生浪漫的开始”,而我认为,了解自己是终生浪漫开始的前提。

如此看来,这一个陌生的男子的哭泣,是多么的温暖、美丽。

我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感受已截然不同。哭泣的他蜷缩着身躯靠在墙边,就好像是在紧紧的拥抱着自己。虽然他的动作是那么的无力,看起来却是那么的温馨。就像是一个婴儿在羊水里蜷缩着的感觉,那一刻,也许无助,却也有着他与自我的交谈和关爱。

我希望如果有一天,你也憋不住要来一场崩溃的哭泣时,能够从那一滴眼泪开始了解自己,去聆听自己的声音、去感受自己的感受。如果我们从每一次的痛苦下手,去发现自己、去修复自己,去关怀自己,我相信,我们终有一天可以坦然面对人生路上的困苦,就像心脏跳动的那样自然,就像呼吸顺畅时那样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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