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LQ的几点补充

        昨天我的文章发出去以后反响热烈,吴炳力的朋友回应我说:

        南大女博士施依秀反驳了我的论点:

        为了说服他们,我想还是有必要再写一篇来把我的论点阐述得更清楚一些。

        在我们中国人的认知当中,你越是有才华就肯定越是受欢迎,就好比一棵大树人人都喜欢聚在下面乘凉,一盏耀眼的日光灯总会吸引各种蚊虫聚集在周围,天才也是如此,通常提到天才,我们头脑中必定会浮想联翩地认为他们是被老师和同学们宠溺的对象,天才发号施令必定会一呼百应,天才一旦有难必定会八方支援,但是做一个被所有人娇宠的天才的前提是你必须要有一个好的形象、你必须符合所有人心目中高手的标准,比如谦虚、低调、成熟、幽默、有风度和乐于助人就是天才身上最为集中的几个特质。就拿我在南艺最最强劲的竞争对手曹彦来做例子,他之所以受欢迎一方面是因为他有才华,另一方面就是他符合所有人对于一位高手的期待,那你说黄越青也很厉害,为什么黄越青不能享受曹彦一般的待遇?为什么所有人都对黄越青吹毛求疵、鸡蛋里面挑骨头?原因或许就在于我的离经叛道和孤傲怪癖,或许大家欣赏我的才华,但是所有人感觉我并没有达到一个合格天才的标准,所有好事者都想帮我“改正缺点”,将我塑造成一个所有人喜闻乐见的天才,我想这才是为什么老师和同学对我百般刁难、怎么看我怎么不爽的最主要的原因。国外的情况我不敢说,至少在中国,如果你表现得像个恃才傲物,所有人就会觉得你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小人、一个没多少货色的二半吊子,所有人会向你传达“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并轻蔑地告诉你你之所以自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是因为你坐井观天地以为“世界只有你看到的那么大”。

        我就举几个最简单的例子吧,我20岁开始学钢琴,两年达到肖邦练习曲程度,三年能驾驭李斯特的大部分高难度曲目,你说我腻不腻害?或许是我过于自卑的缘故吧,我总想证明给所有人看,我总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黄某人的能耐有多大,我总想着一鸣惊人、出人头地,我从来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我一向将自己的前途和事业放在第一位,一旦有人对我的事业构成了威胁,我会毫不犹豫地除掉这颗绊脚石,因此在弹钢琴的过程中得罪了不少人,因为我过于桀骜不驯、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所以身边的所有人都带着有色眼镜看我,在南艺上学期间老师就多次暗示我“别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你学的只是一点皮毛”、“比你厉害的人大有人在”,所有人越是否定我,我就越是犟歪歪地跟他们顶着来,这也为我后来在南艺的举步维艰埋下了伏笔。毕业多年后,我邀W老师来我家玩(就是我之前提到的那个最最窝囊的老师,不管怎么说我当初挨整的时候他还帮我说过话),在不经意间谈到“十几年的童子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天才能超然于所有童子功之上”时,他立马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子语带不屑地对我说:三年能驾驭李斯特就了不起了?当然咯,三年之内什么事都不干,一门心思地弹钢琴,肯定能取得所有人无法企及的成功,人家弹钢琴同时还需要完成学校的文化课,弹钢琴也只是带着练练而已,人家跟你能一样吗?其言谈举止中充满了对我的挖苦和否定,似乎在向我传达“你自己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其实换了别人也比你差不到哪儿去”,我一听这话就感到很不爽,你这算什么狗屁老师,老师的天职就是培养出优秀的学生,我取得了惊世成就,你理应为我感到高兴,你们南艺几千号人,个个都号称是高手,可为什么能在两年之内达到肖邦练习曲程度、三年之内能驾驭李斯特大部分高难度曲目的只有我一个?于是我据理力争,将他的论点反驳得体无完肤,他立马就瘪了,但从他瞪着眼睛、气鼓鼓的表情我能看出他还是很不服气:他就是一根筋地认为“你黄越青算不上一个真正的高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黄越青只不过坐井观天地认为世界只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大”、你就是应该“做一个饱满的稻穗把头垂向地面”。

        当然不仅仅是在南艺,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表现得桀骜不驯所有人都会对我投来鄙夷和不屑,即便我还没有展示自己的真本事,所有人就是武断地认为“黄越青没多少货色”、“黄越青只是个自以为是的小人”,这或许就是中国人对高手的偏见:正所谓满瓶不动半瓶摇,越是厉害的人就越是谦虚、越是有本事的人就越是能看到自己的不足,只有那种半瓶子醋才会晃得厉害,到处显摆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我曾经做过一期关于金山找的节目,金山找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他和叶问武功都很厉害,他踢翻了佛山的所有武馆却找不到一个实力强劲的对手,但是因为他过于目中无人,犯了众怒而最终被赶出佛山,即便他满腹才华也逃不过惨遭埋没的命运;而叶问却在电影中被塑造成一个大隐隐于市的绝世高手,他从来不轻易显山露水,在父老乡亲和自己老婆的重重压力下才被逼无奈出手教训了金山找,即便成了所有人眼里的英雄,他还是谦虚地说“我打赢对手仅仅是凭运气”,因此受到了所有粉丝的跪舔。《叶问》这部电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所有人对高手这一概念的理解:在中国,你一个顶级人物遭人唾弃、被人鄙夷那是不可想象的事,天才就是应该受到媒体的追捧、天才就是应该享受顶流明星的待遇、成为所有人效仿的榜样,你如果满腹才华却备受冷遇,所有人都对你敬而远之,那只能说明你在某方面做得还不够好,你还没能够上大众欣赏的标准。施依秀提到的“西方文艺史上的大多数天才都命运多舛,疯了、死了、不得善终的占绝大多数”确有其事,但是这些天才或许只有在西方才能进入公众的视野、成为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而在东方世界里,我们往往会对天才和高手进行道德绑架,与其说欣赏他们的才华,倒不如说看重他们的德行和他们跟大众的关系,一旦失德、一旦不讨大众的喜欢甚至跟所有人翻脸,一位天才就逃不过被全网封杀、被臭得一文不值和被逼入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境地。在我看来,西方人对待天才的态度是就事论事:不管你纳什是疯了还是傻了,只要你的博弈论引领了时代的潮流就理应得到诺贝尔奖;不管你梵高生前如何落魄潦倒、备受冷遇,只要你的画作开创了一个新时代我们就买你的帐;不管你韦伯恩在观众中的反响有多差,只要你将人类音乐向前推进了一步我们就尊你为现代音乐之父。

        而我们中国人呢?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位站在聚光灯下任人指摘的成功天才的背后是一百个被封杀的失败天才和两三百个生前默默无闻、落魄潦倒,死后被忘诸九霄云外的无名天才。我的才华和成绩大家有目共睹,记得当初我跟南艺闹翻了,学校以我患有精神分裂症为由逼着我休学,无奈之下我不得不求诸金陵晚报记者去学校曝光,我的班主任ZW为了证明她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而在记者面前把我描述得跟个流氓似的:黄越青如何坏如何坏,他干过哪些坏事,他这人有多卑鄙、他那个龌龊样你们见识过吗?就这种人你们还帮他说话呢!拜托,我20岁零基础开始学钢琴,两年内达到肖邦练习曲程度,三年能驾驭李斯特的绝大多数高难度曲目,我这些成就你怎么不说?我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难道你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把我否定了吗?我常听说天才即疯癫、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但是我们中国人往往把天才和疯子归属于两种截然不同的范畴。当我告诉你某人乃天才时,你首先对此人的印象是“他必定是重点学校的宠儿”、“他必定是一个比所有正常人更正常的人”、“他必定从小拿奖状拿到手软”、“他仅仅用了几年就走完了正常人需要耗费大半辈子才能走完的流程”、“他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如今事业已经做得风生水起”;当我向你描述某人如何了得,但他同时也是一个身陷郁疾的精神病患者时,你第一反应必定是为此人感到惋惜:哎,可惜了可惜了,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如果自己能看开点,他或许早就达到自己人生的巅峰了,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失败的天才;当我夸夸其谈地告诉你某人是一个顶级天才,他的人生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功,同时他也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你或许很难把他归类于自己认知范围内的任何一种类型的人,你甚至会认为他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怪胎、一个混迹在人群之外的外星人。这恰恰反映了我们中国人的成功观和我们对待天才的态度:天才就是主流价值文化的代言人,天才不仅仅是才华横溢,他必须德艺双馨,天才就是人群中最最耀眼的那颗明星。

        LQ何尝不想做一个正常人?她何尝不想抵达自己人生的巅峰?她何尝不想凭借自己的才华做一个顶流明星?在她身上我能感受到一种东方文化和西方文明之间的碰撞和冲突:一方面接受西洋美术技法训练的她深刻意识到天才和疯子仅仅一线之隔,艺术的本质就是癫狂和走极端,你越是癫狂,你的艺术就越是有可能惹人注目;你越是极端,你就越是有可能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另一方面从未踏出国门半步的她在中国的小学、中学和大学接受了十几年的教育,因而也将中国那套传统的价值观潜移默化地当作自己必须恪守的行为准则,一旦偏离了中庸之道、一旦偏离了一个正常人的标准,她就会在内心苛责自己,她甚至时常对那个不正常的自己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她的心灵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你不是一个成功的天才,你没有被所有人众星捧月地围在中央,你只是一个上帝造出的残次品,只要没人捧你你就不会感到幸福,只要不能得到现世的幸福即便一鸣惊人、名垂青史又有何意义?两种相互抗衡的力量互相拉扯才致使了她在双相障碍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反观我自己,我之所以至今没能被主流文化认可,其原因或许就在于我偏离中国人成功的标准太远了:因为狂妄所有人都对我敬而远之;因为爱显摆所有人都觉得我没多少货色;因为没有一纸文凭、没有得到一个权威机构的认可,我在所有人眼里仅仅是一个自诩的天才;因为我没有在专业钢琴的道路上一条路走到黑,所有人都把我比作一个半途而废、泯然众人矣的伤仲永而嗤之以鼻。因为我的形象太差了,即便满腹才华所有人还是很难用正眼瞧我,不管我呆在哪里都跟周围的人矛盾不断、冲突升级,即便在我住的南林大,那些从未跟我有过任何交道的人也时不时地对我投来敌意的眼光,当我立志要半路出家,超越所有童子功成为一个举世闻名的钢琴巨匠、当我没日没夜地练习肖邦的《革命》而将车尔尼的那些枯燥曲目弃之如敝屣时,甚至连陌生人都当面朝我吐口水,意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就你黄越青这种人还搞艺术呢,你搞得什么狗屁艺术”、“你自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只有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才会意识到蹉跎了大半辈子青春为时晚矣”,在我跟他们对立得最厉害的那段时间,我甚至牙根痒痒地发誓要去教学楼门口泼粪,给这些好管闲事的人一点颜色瞧瞧:老子弹不弹肖邦、考不考南艺碍你鸟事,你他妈的趁早离老子远点!但是经历了大风大浪后,我的心态逐渐平静了下来,我逐渐意识到所有人不欣赏我并不是因为我没有过硬的本事,而是桀骜不驯、狂放不羁的我很难符合所有人眼里一个合格天才的标准,就像我在《失败的艺术家》那篇文章中提到的,搞艺术无非就两条路:要么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要么拉低自己,主动迎合所有人的审美标准。

        我选择了前者,这也意味着我不可能成为大众眼里顶礼膜拜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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