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之直道及影响

    孔子论直涉及到两个有意思的事儿。一个是微生高借醋的事。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邻而与之"。人们都认为微生高正直，别人跟他借醋，他跟邻居借了再给借醋人。孔子认为这不是直，是曲，直者直接就说没有，不会干跟别人借了再给人这种借花献佛的事。另一个是父亲偷羊的事。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叶公认为儿子揭发父亲是直，孔子认为对于父亲偷羊，子为父隐才是真直。大义灭亲不是直，是讦，以揭发至亲之恶来成全自己之善，是借机邀名。二事本质没什么区别，一个掠他人之物成自己之名，一个攻至亲之恶昭自己之善，都是借正直之名，行隐曲之事，非真正之直。

  那么，什么才是真直？《论语》也提到了两个人，说他们是直道而行。一个是卫国大夫史鱼，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一个是柳下惠。柳下惠为士师，三黜。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黜……"。这两个人在孔子眼里就是直道而行。微生高和子证父偷都不是直道而行，而是借直行曲。

所以直道而行首先要辨直——什么是真直，什么是借直行曲。除了上述以攻讦为直，以曲为直，还有一种借狂为直。中国最不缺乏的就是狂人，嵇康阮籍，竹林之狂者；李白说"我本楚狂人""笑舞狂歌空度日"；苏轼说"老夫聊发少年狂"，唐伯虎"醉舞狂歌五十年"，连看似严谨不苟的王国维也说"一事能狂便少年"……真狂者狂出性情，狂出本真，孔子说"狂者进取"，就因为狂者有直道进取的品质，所以往往有借狂直之名行委曲之事者。另外还有一种就是以绞为直（绞，尖刻）。把对人粗鲁无礼，说话尖酸刻薄毫不留情当作直。有人说话针锋相对，咄咄逼人，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既然能用温暖人心的方式解决问题，为什么要用语言伤人？用语言伤人不是在表达你的直率，彰显的却是你的素质低下，毫无涵养，这跟直有本质区别。孔子说自己的故人原壤"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还"以杖扣其胫"。孔子的老朋友从小到老没有一点让人称道的地方，孔子直言罹骂"老而不死是为贼"，评也评的公正，骂也骂的合理，这是"直"不是"绞"。现在很多人都把绞当作直来说话做事，还自以为执言仗义。以上以曲为直，以讦为直，以狂为直，以绞为直，最容易借直之名行委曲之事，最须明辨。

辨明真假，如何付诸实践？孔子借回答别人的问话亮明了自己的态度。"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别人怨恨地打了你的左脸，你不分是非，不问原因的伸过右脸让人继续打，这不是"德"是"昏"。因为正常人都会捂着被打的左脸问个为什么。要明白为什么被打，然后视情况处理，"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才是"直"道而行。鲁哀公问:"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把正直的人放在邪枉的人之上，老百姓就会心服。总结一下，如果让别人对自己心服口服又无怨无尤，首先得心正行端，不卑不亢，也就是要直道而行。

孔子本人直道而行，交朋友也喜欢交"直友"。"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以友辅仁，当然会"无友不如己者"。至少得交往跟自己一样正直的人。至于德贼乡愿，孔子说"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维乡愿乎"？孔子最痛恨的就是看似忠厚正直却处处随波逐流毫无内心坚守的老好人。这种人是最应该被鄙弃的，乡愿与直士背道而驰，为直道而行者所不齿。

后世继承孔子直道者，首推孟子。孟子最得直之精髓，外人羡慕的公孙衍，张仪，"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足可以称为大丈夫了。但孟子说：“是焉得为大丈夫乎？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以取悦诸侯为原则的顺承之道立身行事，那是妾妇之道，真正的大丈夫有操守，有原则，有道义，富贵贫贱威武都不能让他改变。这才是直道而行，这才是大丈夫。近代狂人梁漱溟，亦得直道三昧，他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表达了自己直道而行不可夺节的操守。冯友兰在他去世后写的挽联中说：“钩玄决疑，百年尽瘁，以发扬儒学为己任；廷争面折，一代直声，为同情农夫而执言"，尽管梁漱溟看不起冯友兰文革期间的委曲求全，但是冯友兰对梁漱溟可谓知人之论。梁漱溟直道而行甚至比他的学问更有影响更有意义。

从孔子开立直道而行的风尚，继承者代不乏人，这也是儒家精神发扬光大的一个方面。杜甫"正直全因造化功"，苏轼"自言正直动山鬼"，张耒"董生明经守正直"，元稹"岂有神明欺正直"，"正直任天真"，"其道唯正直"，"山中有直树，人间有直人"，"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这种直道而行的儒家精神影响了后世知识分子，构成了中国传统读书人身上最可宝贵的精神品德之一，已经渗入到中国人的精神血脉中，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精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