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抑郁症。这封信我想写很久了,我想澄清一些误会,为曾经存在的那些我,也为了未来仍将存在的那些我。
我和你们一样,迄今为止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诞生,又是怎样诞生的。就像是空气、星辰、智慧以及其他一切事物,在无数的偶然之间,我必然的存在于某些人的身体里。
总有人把我和脆弱、空虚、矫情混为一谈,他们认为我只是一种情绪而非一种疾病,只有当我随着宿主一起消逝时,才会让他们正视我的存在。但转瞬间,人类又会把我遗忘,知道下一个生命的消失。人类总是这样,周而复始,在同一个坑前被绊倒无数次,知道再也爬不起来。
像所有的其他疾病兄弟一样,我也不招人喜欢。被我附体的人会虚弱、难过甚至死亡。世界上大概有3亿人身上都有我的存在,几乎每30个人中间就有一个身上存在我的身影,这个比例高于癌症患者十倍有余,可认识到这一点的甚至不到20%。
历史上我蚕食过无数人的生命,梵高、玛丽莲梦露、川端康成、张国荣、查斯特贝宁顿……而籍籍无名者更是不知几何。
和其他的疾病不同的是,我没有生命,既不需要繁衍,也没想着传播,我甚至没有实体。当我诞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深深地扎根于宿主的灵魂、脑海里,并和我宿主一同经历所有的岁月。
有些时候我会思考,究竟我是否能算作一种确实的存在,没有实体的我更像是一种存在于脑海中的幽灵。而且迥异于其他所有存在的是,我越是强大,就消逝的越快;只有不断地被宿主战胜,不断地虚弱下去,我才能更久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令我欣慰也令你们人类恐惧的是,在宿主的漫长生命里,我只要存在过,就永远都不会消失。我会潜伏在宿主灵魂的某个角落,静静等待着某一刻时刻,随时准备卷土重来。
好笑的是,卷土重来的机会实在太多了,而且绝大多数机会都是由你们人类自己创造的。宿主越是亲密的朋友越容易让我衰败,讽刺的是,让我有机会死灰复燃的也是你们。
人类的社会机制好像就是如此。外在的环境让大部分宿主在面对我的存在时,会选择自我调节而不是寻求帮助,面对我的一步步紧逼,宿主会失落、难眠,每一次的社交都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思维的迟缓让生活变得更加艰难,而艰难的生活又让宿主变得更加失落。无尽的循环之间我会壮大的像一头狮子,我会让宿主变得更加沉默、难以沟通,最终剥夺掉宿主的所有感受,想象一下在真空包装中的卤蛋,那大概是宿主最贴切的模样,他们使尽浑身解数也无力挣脱。
面对宿主的症状,几乎很少有人会选择体谅和包容,更多人采取了刺激、责怪的方式,我确定他们是想让宿主振作起来,但结果却总是让宿主在无尽的深渊中坠落的更快。
我猜这是人类史上最大的一次黑色幽默。
我的历史大概和人类文明的历史一样悠久,我亲眼看着人类是怎么一步一步从茹毛饮血走到今天的。但令我惊讶的是,当整个人类的经济越发繁荣,生产力极大丰富的今天,我的存在非但没有变少,反而日益增加了。
在灯火通明、繁花似锦的热闹时代中,戾气和怨气在悄无声息间繁衍,弥漫在每一个有人存在的地方。那些被书中记载、被人类歌颂的美德被人们自己塞进了无人问津的角落,每个人都自愿戴着厚厚的面具,穿着狰狞的盔甲,我不知道他们是在防范外界的危险,还是害怕自己的内心会生出怪兽来。
可是在弥漫着紧张和不安的街道上,我看见无数的同类在人们的心里滋生,对此人们心有所感,却无人理会。他们身上背负着更沉的重担,那些重担比我更像是达摩克利斯之剑,会在一瞬间摧毁一个人。
而我只不过是被摧毁之后的代价之一罢了。
也许这也是我被许多人类刻意忽略的原因之一吧,毕竟生活的绞绳已经足够紧了,谁又愿意再增加哪怕一丝的顾虑呢?预防所需要付出的精力也许同样巨大,更何况有些事即使防微杜渐,在潜移默化之间也还是难以避免。
也许这就是我与人类间的命运,我会越来越容易诞生,并且变得强大,再吞噬掉我和你。
有个小姑娘说我就像不经常喝酒的人也会得肝癌一样,没有太多的诱因,就这么发生了。
并不是这样。人类自己建立了太多的诱因,多到人类自己都已经忽略的地步了。
可作为一种另类的生命,我仍然希望当我诞生后,可以被不断地击溃。我想要的并不是壮大后蚕食我们共同的生命,我愿意在苟延残喘中与你共度余生。
而做到这一点并不算太难,只要你心生希望,并向正确的方向迈步就够了。
我想起英国诗人威廉亨利的一首诗,《永不征服》。
“透过覆盖我的深夜,
我看见层层无底的黑暗。
感谢上帝曾赐我,
不可征服的灵魂。
就算被地狱紧紧攫住,
我不会畏缩,也不惊叫。
经受过一浪又一浪的打击,
我满头鲜血都不低头。
在这满是愤怒和眼泪的世界之外,
恐怖的阴影在游荡。
还有,未来的威胁,
可我是毫不畏惧的。
无论我将穿过的那扇门有多窄,
无论我将肩承怎样的责罚。
我是命运的主宰,
我是灵魂的统帅。”
我是抑郁症。从我诞生的那一刻起,命运就注定你我将一起共度余生。但我绝不希望自己强大,我希望你挥动拳头将我一次又一次的打倒,我希望永远缩在你的灵魂一角,静静地看着你和这个世界的美好。
我希望你能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