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是我刚到日本时的同事,那时大学刚毕业,因为有日语专长,所以被公司派到东京,来日本的第一个项目,就和渡边成为同事,一起共事半年。
进项目组的第一天,项目经理把我带到了一个中年人跟前,介绍到:“渡边君,这位是中国来的Zhangさん(读作san,中文“小zhang”的意思),接下里的项目文档由你们俩负责了。”
渡边很郑重地站起来,一边朝我鞠躬致礼,一边说:“欢迎欢迎、我叫渡边,请多关照。”弄得我赶忙回礼。
当天晚上是迎新会,我和其他几位新入职大学生是新人,除了我是中国人之外,其他都是日本人。
迎新会说白了就是给新人做规矩,一般去一家居酒屋喝酒吃饭,会费平摊。酒席间会让新人接受各种挑战,比如喝冰水,比赛喝酒、吃难吃的食物,作为新人,一概不能拒绝,否则以后在职场是很难混下去的。对这些,当时的我一概不知。
大队人马来到居酒屋,点好菜,在等上菜的时候,“冰水环节”就开始了,规则很简单,就是比速度,第一名胜出,剩下的继续喝冰水,直到最后一名,那天有五位大学生新人,我因为当时日语听力还不行,没听明白规则,虽然渡边在人声鼎沸的居酒屋里急得向我大声解释和比划,我还是不得要领,等我明白过来,已经到了第三轮了,这时渡看得越发着急,索性违规挤到我身边,打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要快飲!”(日语里没有“喝”这个字,所以他用“飲”字代替)。
他这个举动被众人发现,算是舞弊行为,也被罚了一杯冰水。还好这次我总算清醒过来,第三轮凭着“破罐破摔”的勇气,第三轮勇夺第一,脱离了苦海。后面的喝啤酒比赛,也在渡边帮助下勇闯过关。(当天晚上胃疼发作,从此落下病根)
第二天当我当面向渡边言谢时,他连忙摆手,说是举手之劳,听说我胃不舒服,还让我去公司医务室领胃药。对于迎新会这个恶俗,他也很反感,连连向我致歉。这种行为,在奉行无条件服从集体文化的日本公司中,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现在回想起来,渡边和其他日本人最大不同的地方,是他的节俭,比起一般日本人的节俭,渡边的节俭更登峰造极。为了省钱,渡边自己做饭,天天带盒饭来公司,男人做饭在日本已经很奇葩了,但渡边还有更厉害的,那就是,即便外出拜访客户,他要么吃上司招待的商务餐(免费的不吃白不吃),要么挑最便宜的吃(有次听说他挑光面吃,很不给上司面子),一个人的时候,他宁可饿着肚子回公司吃自己的盒饭。
还有一次,说好要外出见客户,但临时取消了,所以中午吃饭的时候,渡边既无盒饭,又不愿意外出吃饭,只见他拿出冰箱里的一小包前些天买的冷牛奶,喝了几口就算中饭,让我们这些也算号称在日本“节衣缩食”的中国人都觉得汗颜。
有一次,趁工作间隙闲聊,我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抠门,原来还是因为东京的高房价,渡边家就在东京,家里没有多余的房子可以供他结婚,他不得不自己想办法,女朋友据说是个打零工的自由工作者,收入不稳定,面对天文数字的东京房价,他俩不得不省吃俭用。
所以,就房子而言,渡边反而羡慕中国籍员工,在他看来,当时(20世纪九十年代)上海的房价还是比东京便宜了很多。不过,时过境迁,如果现在渡边来上海,看到上海房价涨得这么高,不知他和她女朋友(现在应该是老婆了吧)会作何感想。
和渡边相处久了,发觉他还是一个民族自豪感很强的人,记得有一次我问他:“日本人和韩国人有什么不同?”
只见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笔,从另外一个口袋里又掏出一支几乎一摸一样的笔,说道:“粗看的话,这两支笔没什么区别吧?”
“不过,”他继续说道,“你仔细看。。。这支笔做工比那只笔好很多,自动伸缩笔芯的按钮力道感也不一样,其实一支是日本原装笔,另一支是韩国山寨笔,价格相差一倍,你会买那支?”
没等我回答,他继续说道:“实话告诉你,我是一切按照省钱标准来的,所以一开始我买了韩国笔,结果发觉铅芯每次按下去,都会有不同的长度变化,用了一段时间后,笔尖也坏了,害得我铅芯老是写了没多久就折断。”
“我不得不去买了一支日本笔,虽然贵了些,但出芯量稳定,而且不容易折断,笔头也从没有坏过,书写感觉也好多了。这就是日本和韩国产品的区别。虽然自动铅笔只是个普通的产品,没有很高的利润,但就是这些不起眼的普通产品,日本人也不会敷衍了事。”
他说的的确是事实,想当年,日本在家电方面是占据着统治地位的,很多在日本的华人都会想尽办法买免税日本家电,甚至迷信日本产品到了同样日本品牌,宁可买日本原产地的,也不买国内的合资产品。
渡边由于所学专业不是IT(听他讲是法律),所以技术比较弱,他也不是那种有技术头脑类型的,所以在公司工作了大约1年后,还是辞职了,由于那时日本经济泡沫破灭,从渡边支支吾吾不肯告诉大家他去向来看,估计是无法跟上项目技术要求,被公司裁员掉的(虽然形式上是主动辞职)。
在渡边的送别会上,几乎不喝酒的他那天喝得酩酊大醉,还和大家一起去唱卡拉OK,让人惊讶的是,他的歌喉还非常好,赢得不少掌声,但以前没听他唱过一首歌。
送别众人后,我们一起走了一段路(我俩在同一个车站搭乘反向的车),一路上,他走路踉踉跄跄,不住地唱着歌,完全不是他平时在公司里“谨小慎微”的形象,最后我们隔着铁轨相对而视,他不住地向我挥手,喊着我的名字,还频频鞠躬告别,一直等到呼啸而来的电车将他带走。
从那以后,日本经济越来越糟,我再也没有见过渡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