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深 秋

                          文学院  朱晨曦

        那一年落雪之前多多搬家了,搬到一栋楼的七楼。新家太高了,又没有电梯,抬空调沙发的叔叔走到一半就不要搬了,嚷嚷着加钱。多多每次去新家玩都不能空着手,妈妈会让他捎上各种鸡零狗碎的东西,“不能让多多白跑一趟啊”;再大件一点的东西是妈妈和爸爸用床单一并包起来背上去——搬家好累哦。

        蚂蚁总算把食物都转移到了巢穴。原来的家空了,新家堆成了杂货铺,妈妈做饭的时候连锅铲都找不着。星期一多多在家,星期二多多也在家,星期三多多还在家,他在等待转学手续办理完成。

        新学校里有书法课,妈妈去给多多买了毛笔和宣纸。不上课时多多总是把毛笔当普通的写字笔用,他在纸上写三四五六,写爸爸妈妈,写以前全班同学的名字,佳佳是出现最多次的名字之一。佳佳是他们班学习最好、最老实的女孩子,她长得真高,快比多多高了。她所有的成绩都特别好,画画也好,而且从来不找男生麻烦(上次李玉哲被一群女生追着打,逃到了厕所里),男生也不太敢找她的麻烦,因为她妈妈是班主任语文老师。但是有一次她哭了,因为李玉哲从教室外面跑进来,在门口和她撞在了一起。其他女生都撸起袖子来帮佳佳,叫李玉哲“色狼”,他又逃进了厕所。

        多多在新学校还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姐姐回家来,多多问她:你还回来干什么,搬家的时候我们那么累,你一点忙都没帮上。

        姐姐说,那你也去外面上大学嘛。然后看到了他写的满纸的名字,问多多你是不是想同学们了?姐姐还问佳佳是谁,他一高兴,竹筒倒豆子地全说了。

        妈妈也会带多多回去看爷爷奶奶,搬家前多多的吃喝拉撒和上学基本都是他们管,只有睡是回自己家睡,作业是妈妈检查。但是他从来没有趁机会上过老同学家的门,妈妈带着他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在奶奶家待上不一会儿,就在深沉的暮色中驱车赶回。她的洗衣机里泡着洗不完的衣服,厨房里有做不完的饭,还不停接到收不了线的电话。

        转学没多久多多找到了一个新的吃中午饭的地方。一大清早妈妈往卡通保温杯里灌满水,和小抱枕一起装进他的大号书包里,送他到学校门口,中午多多就不回家了,跟着班主任去学校附近的“小饭桌”吃饭,吃完回教室趴着睡觉。跟着一块的还有好几个孩子,多多就是在吃饭的时候认识了邻班的浩浩。浩浩称这叫“饭友”,一起吃饭的朋友,多多深以为然,于是以后两个半大的孩子往往见了面豪气地互相招呼一声“嗨!饭友”。他跟浩浩挺投缘,不过他俩从此再也没睡过午觉了,老是在空旷的校园里游晃。

        有时候多多放了学到妈妈的单位找她,门口的值班室像个黑咕隆咚的火柴盒子,他要仰起头才能看到窗户里的干瘦火柴——不,老头儿。我妈妈在这里上班,我可以进去吗?他总是面无表情地点一下头,比起点头更像不经意打了个盹儿,害得多多迈步都很忐忑,怀疑马上就会被喝住。真是的,点头幅度大一点能怎么样嘛。只有那次妈妈单位组织演出,多多的台词变成了:我妈妈在里面唱歌,我可以进去吗?——多多!

        妈妈怕他找不到演出室,出来接他了,多多飞快地跑了过去。妈妈盘着头发,穿着白衬衣和黑色西装裙,脸很白,感觉涂得太白了,像糊墙。肯定也抹了口红,好像还是平时更好看耶。到了地方多多发现大合唱的其他阿姨也都是这副打扮,妈妈在当中还算是比较入眼的。妈妈唱了歌,心情好,说多多饿不饿,想吃点啥,带着他去“天下第一”蛋糕店,多多挑了好多种点心。

        多多的姐姐刚上大学时还三两个星期地往家跑,过了两年越来越忙,非节假日就不怎么回来了。她回来陪多多玩无非就两种玩法,一种是听多多滔滔不绝地讲他看的那些动画片,一种是滔滔不绝地跟多多讲他可能听不明白的事情。有一次她说:多多,你知道爱因斯坦吗?

        多多:知道。发明电灯泡的那个人。

        姐姐:不是!那是爱迪生——多多,爱因斯坦说如果人移动的速度超过了光的速度,时间就会倒流。你会看到以前发生的事,比如一两岁的多多正抱着奶瓶喝奶粉。如果人的速度和光速一模一样,时间就停止了,多多再也不会长大,爸爸妈妈也不会变老。如果人的速度比光速小那么一点点,时间还是会流动,但是走得很慢很慢,可能正常情况过了50年,你只过了10年。比如从前有一对双胞胎兄弟……

        多多被第一个假设攫住了。为什么我会看到以前的我?我都长大了,他怎么还会在?

        姐姐,你是不是说那些发生过的事都被关在魔盒里,等到封印打开,它们就全都跑出来啦?

        姐姐觉得很有道理。

        既然这样,和佳佳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是被封存在这个魔盒里才对。想通这一点让他保持着一股兴奋劲儿,隔天问浩浩道:你知道时间倒流吧?

        但是浩浩很应付地哦了一声,让多多联想到自己每次都被妈妈拿来数落的、字体潦草的作业纸。接着他的饭友把书包拉链拉到最大,掏出一个包装盒,里面装着一架黑金色的高达模型。

        机动战士高达耶。拿出来看简直闪闪发光,特别漂亮。多多喜欢极了,刚才为浩浩不跟自己在一个频道上而产生的那点寂寞也就忘了。

        多多的爸爸和妈妈闹离婚是他上六年级的冬天的事儿。多多不知道事情的起因,他本来在客厅沙发上坐着打游戏,后来听里边动静有点大了,探出头朝走廊那端看了一眼,爸爸正好气势汹汹地走出来,一劲儿走到门口甩了拖鞋,脚拖着皮鞋奔到了门外,砰的一声很响很响;相反,妈妈在的那个屋里却不寻常地安静。然后一直到夏天,爸爸都不再回家来住了。妈妈换掉了原来的防盗锁,交给多多一把新的钥匙。

        夏天就是小升初考试的时间了。多多早不在小饭桌吃午饭了,妈妈让他回家吃,但是他和浩浩还是经常在一块。浩浩说自己不用参加考试,多多很惊奇,问为什么啊,浩浩回答因为他不在本地读初中了,爸妈要把他送到外面的寄宿中学去。多多深受打击,他本来以为他还能和浩浩一起上初中呢,妈妈说要是多多浩浩都能考到一中去,她在那里有相熟的老师,可以把他们分进一个班。多多吃晚饭的时候闷闷不乐,妈妈安慰他,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别人怎么样,多多好好考就行了,开学后会交到很多新朋友的。想开点儿子,难道你也想去寄宿中学吗?妈妈笑着,多多觉得最后一句话是属于爸爸的幽默。没过一会儿姐姐的电话按时打来了,她每天都要在晚饭时间打电话。姐姐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现在在学校外租的房子里学习,多多有时觉得姐姐很可怜很孤单,不知道浩浩去了寄宿中学是不是也会孤单。姐姐评价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好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来,八月份妈妈突然跟多多商量,多多能不能接受她换个地方工作。妈妈的单位要调拨一批人去西藏任职,只有极少数人报名,妈妈就是那极少数中的一个;但这是多多后来才知道的,他当时一度以为是单位委派妈妈去的,就像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不能不做一样,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多多:去多久呢?

        妈妈:这个再说。

        多多:我不能跟着去吧?

        妈妈:当然不能了。姐姐在外面上学,你就跟着爸爸生活,过年妈妈会回来看你。

        多多:你是不是和爸爸离婚了?

        那天傍晚妈妈去奶奶家,临走问多多去不去,他摊平在沙发上不回话,妈妈就自个儿走了。多多看着窗外一点点暗了,屋子变得黑而寂寞,他没有开灯,但是也不感到害怕。没过多久妈妈进门来,把黑暗赶跑,说爷爷想他了。爷爷站在多多以前的家门口,冷不丁问“多多哪去了?走了吗?”,奶奶责备他老糊涂,多多根本就没来呀。多多难过得一下子就哭出来了,哭的是攒了一下午的眼泪。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爷爷干巴巴的瘦影,爷爷真的老糊涂了吗?

        妈妈在正式调职之前的这段时间格外温柔和快乐。一个人的心情好坏是可以从语调判断出来的,妈妈现在整天的语调就清亮而飞扬,多多,太阳晒屁股啦,多多,想吃什么啊。多多在这种温暖中忧心忡忡,总是提不起开怀劲儿来。这么好的妈妈就要走了!但是她的快乐筑成了很厚一堵墙壁,多多不好破坏。妈妈为什么竟对自己要去西藏的事儿绝口不提?难道她就舍得她亲爱的儿子、亲爱的女儿吗?

        暑假临近尾巴时多多的姐姐回了趟家,这个姑娘怀揣着对自个儿命途的忧虑和家庭分裂的心伤,郁郁寡欢;但在她弟弟多多面前,表现得前所未有地平和、耐心。人在面临支离破碎的时候往往会有一点分外珍惜的东西,姐姐最同情的就是多多。

        没过两天她从街上带回来一个自认为会令多多高兴的消息。她偶遇了多多原来的班主任老师,这位老师从她小的时候就在那所年年不够二十人一个班的小学里教语文了,有一回她代表学校去参加朗诵比赛,就是坐在这老师自行车后座上呢。她忽然记起有个又聪明又老实的女孩子,似乎正是老师的女儿,于是打听了一下,知道是和多多考上了同一所初中。她把消息宝贝似的抖露给多多,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哦对,佳佳,就是佳佳!佳佳后来跟老师提过你呢!今天老师还夸你是个好孩子……特别巧的是,当天下午多多竟然就看见了佳佳,佳佳站在他家附近的文化馆门口,隔一条宽马路叫他的名字。她穿着连衣裙,还是高高瘦瘦的;头发也还是不长不短的,在脑后绑一个马尾巴。多多也没怎么变,当初像棵弱豆芽菜,现在像棵长壮实了些的豆芽菜。佳佳问他话,他回答,但是感觉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跟人说过话了似的,语言系统都生锈了,他表现得讷讷的,呆呆的。佳佳最后说,咱们以后还在一个学校。她没有接着说“很开心”或者“真好”,但是脸上是笑着的,眼睛发着光,好亮啊。

        跟佳佳告别以后,多多突然有点想马上折回去跟姐姐说这件事。他脑中打了一个弯,还是慢慢朝着午后寂寞的广场的方向去了。八月快过去了,连日里下了几场雨,天气总是阴惨惨的,多多的凉鞋躲着地上的积水,小身影拐过街角不见了。

        多多在自己的房间里剪小纸片玩,他扯了老长的透明胶带,把纸片粘得奇形怪状。姐姐走进来,见纸屑都丢在了地面上,这回却没嚷嚷,只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多多回答是大马,姐姐就笑了,根本看不出来嘛。

        姐姐:我明天就要走啦。

        多多:回去学习去?

        姐姐:对呀。

        多多:唉,那你加油哦。

        姐姐:好的。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地把话题带到这个家庭最悲伤的事情上。姐姐说,多多你知道妈妈和爸爸离婚了,但是,妈妈还是我们的妈妈,爸爸也还是我们的爸爸,他们都还是爱我们的,只是他们俩不在一块住了。这就像以后如果你结婚了,有一天你和你……呃,她斟酌着用词,你对象,都觉得在一起很不快乐,你们就也可以分开,让自己变得更快乐。

        多多闷声不响地点点头。

        姐姐接着说,妈妈也不愿意离开家去西藏,而且她又不是不回来了。放了假咱们就坐飞机去看她,青藏高原上环境特别好,天空超蓝,妈妈在那儿还能少吸点儿雾霾。

        多多说,我不想让妈妈走。

        我知道,姐姐安慰他,我也会很想念妈妈的。

        一不许动,二不许笑,三不许露出小白牙。

        这时候,多多突然想到这个他和姐姐从来谁都赢不了的游戏。他们总是盯着对方的脸争先恐后地笑起来,仿佛给什么人施了法术,不笑得直拍桌子、肚子发痛不算完。他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那时候多多妈妈在哪里呢?她看着活蹦乱跳的两只巢中鹊,都想了些什么?当多多提着塑料剑跑进厨房,一路喊着“定定定”,“妈妈,定!”切菜的妈妈就定住不动了,窗外的风不吹了,空中的鸟儿不飞了,手表指针不转了,天不会变黑了,只有小勇士多多在凝固的时间里自由穿梭,他多么得意啊!

        九月份多多的心没着落地悬吊着,当他混杂在一群快活的同学中间的时候,当他答对一个语法问题而得到“OK,very good”的时候,忽然有个声音提醒他即将要度过的是缺少妈妈陪伴的岁月,于是他的心开始急速坠落。生活,生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容易的啊!何况对这样一个尚不能自立、被迫要斩除精神依赖的孩子呢?

        到了十月份,多多的妈妈着手打点行李了。她是一副笃定又充实的态度,正像当初搬家,勤勤恳恳地一样样往箱里添物品;却比那时兴致要高,仿佛没有什么忧虑。有时候她哼上两句歌曲,有时候跟小姑娘似的两掌一合——对,还要带上那个!她的快乐不仅是厚墙壁,原来还是无缝隙的蛋:她儿子苍蝇一般喋喋不休的悲伤,简直丝毫叮不进去。她的原意,大约是给出正面的暗示:妈妈我对这次出行充满热情,儿子你也要积极向上地生活啊。可落在多多眼里,反而更使他觉得被留下的自己处境凄凉。

        多多妈妈离家的那天下起了叶雨,狂风呼啸着,似乎要一次性将整个季节的叶片卷个精光,怪的是仍有白茫茫一帘烟幕罩在视野中,竟然禁得住侵袭。宽阔的梧桐叶由风支使着,横劈到行人脸上,有些一落地就长出了脚,连奔带跳地逃,还要栽上几个跟头,好像洒水车车头下翻滚的水波。这些潮软的叶子大多失了绿意,呈现不均匀的暗金或锈红,路面本来还残留些雨迹,都叫它们铺盖住了。在阴沉的天空底下,人形是那样稀少且匆忙,唯有叶的祭礼盛大无比,作为这深秋最后的致意——也许古往今来所有的离别,都该堆砌在此刻……

        但这些都不是我们的小主人公多多所想,他正帮着把行李往车的后备箱里搬,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这么大的风,飞机还能不能按时起飞?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看着妈妈登机了。他爸爸要开好几个小时的车,送妈妈去最近的机场,而那时候,他已经坐在满满当当的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啦……

        妈妈扭过头来叮嘱他:要听话,好好吃饭,早睡,多多已经是这个家里的男子汉了,要勇敢,坚强。

        多多跟妈妈拥抱了一下。妈妈钻进车里,坐在了副驾驶座上。很快车窗降下来了,露出妈妈的笑脸,走了,多多!

        多多爸爸在这种时刻习惯性地保持沉默。他自己极少表达出伤心之类的情感,也不擅长对家人使用“肉麻”的言辞。他只知道如果去吃好吃的和玩好玩的,儿子就能活蹦乱跳起来;但是你决不会指望他跟你促膝谈心。近几年这个口拙的男人在以可观的速度成长,他能对多多妈妈的厨艺做出“非常好,我们都很满足”的评价,已经是一项令人惊奇的进步。

        汽车发动了,多多的妈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又加了一句叮咛:回去吧!儿子,一会儿上学路上小心哪!

        而就在那一刻,多多看见了过去的、凝固的时间。妈妈永远笑着捧出一把去皮的可爱的荸荠,剥一大碗亮晶晶的石榴籽,煮的小米粥里净是烦人的带核枣子。姐姐在外人面前的淑女形象都是假的,在家里她会跳扭曲的舞,唱破喉咙的歌,还骗他有一位棕熊夫人经常去她的学校表演节目。爸爸总是早出晚归,往床上一躺,就发出让人安心的呼噜声。

        已经过去的时间像叶片一样在他眼前飞舞着。是不是他的心跟着那辆车跑的速度赶上了光速呢?

        他用力地向妈妈挥手,妈妈的手也越过车窗朝他挥动,可是车开得太快了,立刻就带着妈妈远离了他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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