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头看着眼前的这颗樟子松。
当初栽下它的时候,还是一棵小树苗,结果一转眼,就已经长了有十米高了。要是有不服气的小年轻非要抬杠:你咋知道它有十米了?你拿尺子量过?!老孙头保准要拿唾沫星子喷他一脸:你老爸穿开裆裤的时候,老子就在干木匠这一行了!咱能不知道这个?!
老孙头在十里八乡,也算是有些名声的。这两年老头常常跟别人讲:“我在这个世界上过了五十多年了,光锯木头就锯了四十多年!”况且老孙头祖上三代都是干木匠的,这行业说到底,靠的就是经验和手活。像老孙头这种又有经验又有手艺的,你说他得有多厉害?乡亲们提起孙木匠的手艺,哪个不竖个大拇哥!别说是桌椅板凳,就是结婚用的婚床橱柜,出殡用的棺材这些个大物件儿,那都得找老孙头。老孙头有时候多喝了两杯,嘴把不住门了,也吹嘘两句:“我打的棺材,可不是我吹牛啊!活人都想进去躺一会儿!那叫一个舒服!打的婚床呢?”讲到此处,老孙头总要停顿一下,喝口小酒,这是等着人接话呢!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了这一出,都起哄道,“咋啦?”“——嘿嘿嘿,小两口在床上翻跟头都不会掉一根钉!”讲完就嘿嘿的笑,一起喝酒的几个大老爷们就等着这个呢,也跟着嘿嘿的笑。
木匠这个行业虽然在古代被当做下九流,被那些个文人称为巫医乐师百工之人,都是上不了台面的,给别人干活还要被别人看不起的那种。但在老孙头居住的这些个穷乡僻壤,可没有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思想。山沟里一般也出不了什么大人物,大家谁也别瞧不起谁,说不得以后都有求人家帮忙的时候。那时候再想称兄道弟,说些个好话,人家都不稀的搭理你!生存的艰苦一点,有些道理不用别人教,自己就能琢磨出来。
既然是这十里八乡公认的好木匠,找的人自然也多。倒不是说十里八乡就这么一个木匠——还是有几个同行的,关键是手艺跟人家孙木匠那确实是没法比。人家是木匠“世家”,又“寒窗苦读”了四十多年,这谁能顶得住?其余那几个捆在一起也不够格啊!加上孙木匠的资历在这里,这十里八乡的年轻点的木匠,或多或少都是跟他学过两手的。乡亲们也愿意找孙木匠,毕竟有最好的谁还愿意将就?
大家都愿意找孙木匠。人家手艺虽然好,但也没有比别人多长出两只手,活自然是做不过来的,那些个木匠就捡些他老人家吃剩下来的,日子也过得将就。至于心里有没有什么情绪,咱也不知道,反正我是没有听到过这方面的消息。
人的地位都是别人抬起来的,找的人多了,名声起来了,这地位也自然水涨船高。别看是个木匠,在村子里头谁见了都要笑脸相迎。就算是村长大人,见了面都要客气寒暄两句。村长说是看老孙头那么大年纪了,所以要敬老,但村里人谁不知道,村长的小儿子已经托人家订了亲,过两年就要结婚了。按村长常说的,这就叫未雨绸缪!
做木匠做到这个份上,老孙头自己也很满意,连带着对木匠这个职业,也高看了许多。别看咱是下九流,但照样混的不赖!有这样的想法,自然而然的,心里也就有了个执念,要把这个事业传承下去。传给外人?老孙头自认为没有那么伟大,他舍不得。那就传给自己的儿子吧。老孙家这几代都是一根独苗,到了他下一代,倒是生了俩儿子,可把老孙头高兴坏了!一根独苗,万一出了什么事儿,那可就绝了种了!两个的话,就算死了一个,好歹还剩下一个,不至于没了根——虽说这种想法听起来不地道,但也算是人之常情不是?
可惜啊,天有不测风云。有时候你希望它来的,它就是不来,你不希望它来的呢,反倒是来的又快又猛。老孙头的两个儿子——我们姑且就叫他们孙大和孙二。在孙大十多岁的时候,在树上掏鸟窝,结果脚一滑,就从树上给摔下来了。树倒是不高,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邪乎,孙大掉下来的地方,脑袋的位置上刚好就有那么一块石头,结果孙大当场就不行了!等到老孙头夫妻俩踉踉跄跄赶过来的时候,孙大都咽了气了。老伴受不了这个打击,一下子就病倒了,没过多久就随着孙大去了,留下这父子俩相依为命。老伴儿死的时候老孙头也没留多少眼泪——都已经在前面流完了。就想着要是老伴儿的腿脚利索些,孙大走的慢些,说不定还在在路上还能遇上。两个人一起走,也就没那么孤单了。
老孙头也后悔,不是后悔没有看好孙大,阎王要找你,那谁能留的住?是后悔为啥干活要涨价。那段时间老孙头寻思着自己的生意越来越好,家里又有两个秧秧苗,就准备给自己提提价。结果没过多久,家里就遇上了这种事。老孙头是个信命的人,村子里的人基本上都信,就算嘴上说不信的,心里面也信几分。大家都觉得,包括老孙头自己都那么认为,孙大的事跟孙木匠的涨价有关。都说命里只有八分,就不能强求一斗,这就是冥冥中给孙木匠的警告。从那以后,老孙头干木匠再也没有涨过价,后来日子好了,大家都涨了,他也不涨。
大儿子死了,还有个小儿子。老孙头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小儿子,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里,还生怕自己的老茧硌着了他。孙二从小就不是个读书的料,一拿到书就犯困。所以念到小学三年级,老孙头就没让他念了,再念下去,对孙二和教书先生都不好。不念书也有出路,孙二从此就跟着老孙头学木匠活儿。老孙头小时候家里面苦,木匠手艺就是他以后能吃饱饭的本钱。他也知道这些,所以再苦也忍着,使足了劲去学。这些年也算得上争气,不仅能吃的饱,而且还能吃的好。
孙二就不行了,他出生的时候,家里面已经能吃饱了。有这个能力了,夫妻俩对孩子也是能给就给,所以别看孙二生在这山沟里,从小还就真没吃过什么苦,要像老孙头那时候那样勤学苦练,那是万万坚持不下来的。老孙头也舍不得打,虽然老话常说,棍棒底下出人才,但听起来是这个道理,做起来那就是另一个道理了。虽然看孙二整天半学半偷懒的,心里面也清楚这木匠手艺怕是没办法在下一代青出于蓝了,老孙头想起来还是有些难过。做了这么多年木匠,甭管职业是好是贱,木匠这种职业都已经融入到他的骨子里,近乎成为了一种信仰。但孩子不愿意好好学也没有办法,老孙头这么安慰自己:好歹还活着,活着就好。
按照老孙头的想法,孩子长大了以后,也当个木匠。虽然手艺肯定是比不上自己了,但也还能混口饭吃。趁着自己这把老骨头还比较用,还能再教他几年,再加上自己这一辈子积攒的人脉,想来也能保他个一二十年了。可惜啊,年轻人就是不安分,要不怎么叫年轻人呢?那小子竟然说他要去唱戏!
现在想到这个孙老头还有点气得慌。戏子是什么?那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那小子还振振有词的说什么梅什么芳的,说他唱的花旦可受大伙儿欢迎了,问他啥叫那劳什子花旦?竟然是男扮女装!那像个什么样子!再说了,唱戏有什么用?能吃饱喝足吗?那都是靠别人的脸色的!咱们这些个做木匠的,虽说上不得台面,那好歹也是干三分事儿就吃三分饭,堂堂正正的!好好的木匠不干,偏偏要学人家去卖唱!这叫什么事儿啊!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学咱家的本事吗?!嘿!还敢跟我摔门!真是长本事了还!
抚摸着这棵樟子松,老孙头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这棵松树是老伴儿死后的一个多月种下的,自己也给他起了个名叫孙二,就是把儿子的命和它连一连。别看大兴安岭这么冷,可它就是能活下来,还能可劲儿的长!老孙头希望孙二也像这棵树一样,在这块地方扎下根,还能蹭蹭的长。
硬话和这小子说不通,就只能说些软话了。孩子啊,咱虽然没听过戏,也不知道它到底算是个什么行当。但咱也知道,你想靠什么吃饭,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咱虽然不知道他是要练锯木头还是刨木桩,但肯定也不会是随便唱两句,扮个女装,别人就给你钱了,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啊?就算有那么好的事儿,他还能轮的上你?外面的人精着呢!你能吃的了苦吗?别逞能!老子还不知道你?!我跟你说,你就安安心心的给老子干木匠!其他的你想都不要想!
路旁有乡亲经过,放下担子,也凑到樟子松旁。
“哟,老孙头,又到这儿来看儿子啊!”
老孙头剜了他一眼,没吭声。
“儿子还没回来呢?没事!儿孙自有儿孙福,说不定那小子能成个名角儿呢!到时候风风光光的回来,把你接到城里面去住!”
老孙头知道这是在嘲笑他,活了一辈子了,就落得这么个妻离子散的下场,也不怪别人讲。村里人都说自己是坏事儿做多了,但咱再怎么想,也想不到到底是哪里让老天爷生气了?村里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没做坏事儿,咋会有这么多报应?
老孙头朝乡亲拱拱手,走开了。还能怎么办,说他说的不对,那都是好话呐!
孩子呀孩子,你咋就那么沉不住气!我不过是说了你几句,你就大半夜的离家出走了。还带走了家里的一半积蓄,你应该全部带走啊!我又没那么老,只要手艺在,总有一口饭吃。你呢?外面的大城市不比咱们穷乡僻壤,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就你那手艺,你能赚到钱吗?这么个只出不进的水池子,能流几天呐!我想你啊孩子!你说走就走了,就流了一封信,说不闯出名堂就不回来,谁要你闯出名堂啊!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就算你小子闯出了名堂,老子也不让你进门!一个个的,死的死,跑的跑,没一个负责任的!还好你们没干木匠,不然就你们这态度,能做出来好物件儿?!七八年没见到你小子了,就算你小子以后穿金戴银,风风光光的回来了!我也要站在门口……也不知道认不认得出你小子了。
不想了,越想越伤心,说不定等那小子回来,自己都在棺材板儿躺多少年了,操这些心干什么!
老孙头慢慢的往家门口走,背佝偻着,看起来确实老了许多。等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的院子门是开的。走的时候明明锁了啊?咦?里面咋还有人?!穿着个破衣裳,看背影有点眼熟啊……这不是?!这不是?!
“回来啦,爹?”
“啊,回……回来了。”
“这么大年纪了就不要老是在外面跑了,饭已经煮好了,过来吃吧。”
“哦,好……,……啥时候回来的啊?”
“下午刚回来。”
“……看你这样子,……没混出来啊。”
“确实没有,让您看笑话了。”
“没事儿没事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您说的是对的,我不是这块料。”
“没事儿没事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让您担心这么多年,也没有挣回来什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