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的娼妓,旧不掉的新娘 | 唐人街罪恶史

有一期「开讲了」,来了个中国作家协会的女作家,说起莫言、余华就跟说起同班同学一样。她就是陈道明、巩俐主演电影「归来」的原著编剧,原著叫「陆犯焉识」;她还是电影「金陵十三钗」的原著编剧,也是电影「天浴」的原著作者。

刘若英演了她「少女小渔」里的小渔,孙俪演了她「小姨多鹤」里的多鹤,赵薇演了她「一个女人的史诗」里的田苏菲,陈数演了她的「铁梨花」,李小璐凭她的「天浴」获得影后;她还是由冯小刚执导,即将在今年10月上映的电影「芳华」的原著编剧。

她描写了一个个被动荡不安年代摧残的底层女性故事。有时故事是在民国,有时是文革的不同时期,有时是直舒心肠的中国移民史。

她是著名的旅美华人作家。

她是我最爱的女作家,严歌苓。

00 穿越 · 悲愤的史料,鬼步的故事

严歌苓出生于上海,八十年代末移民美国。与她的许多早期创作不同,《扶桑》的灵感来自大量关于旧金山早期华人移民的档案材料,那个无人问津的圣弗朗西斯科华人史书。严歌苓用了近四年时间在中美多个图书馆查阅档案材料,了解对她而言陌生而久远的美国华人史。她阅读这些历史材料时,时常感触自己几乎是在一种极为悲愤的情绪中读完史料。那些中国人被凌辱和欺压的史实让人惊心动魄,中国人骨头里的美德在移民对抗西方文明时所显露的美与劣,哪怕是今天,东西方都还未停止这种冲撞与磨砺。

《扶桑》的故事,一出场就能引起西方的关注。l9世纪的旧金山,中国妓女、白人男童、中国恶魔,再加上集体强奸、种族冲击 、血腥暴力、浪漫爱情,让这个故事足够好看。

扶桑,正是19世纪末被拐到美国的三千中国妓女中的一个。有着最符合西方人心里「东方主义」的移民印象,还有着最为底层、饱受蹂躏的中国妓女印象,睡着咿咿呀呀的竹床、穿着十斤重刺绣的猩红大缎、整日里熏着织成网的檀香,血污和破旧的红色绸衫、三寸金莲、母牛似的温厚、用残缺的足尖走出疼痛和婀娜的步子

对焦尾而言,这部小说最好之处,其一是文学角度的奇妙技法,其一是能把妓女写出「神性」的手法。别人写小说,无非就是第一、二、三人称,选一个或者两个结合使用。严歌苓偏别出心裁地用了三种人称交叠并存的复合方式。在故事的一开始,呈现在你眼前的就不是文字,而是很文艺片的细腻电影镜头。

第一人称的「我」,总会在暗处与主人公扶桑对话,交换女人的心事,又在主人公的第二人称故事开展的时候,由暗处的「我」去看那些蹂躏主人公的其他人,转眼间就转换到第三人称,去交代故事的下一个剧情。这种鬼步舞般的写作技巧变化,在阅读小说时,总能给你一种神秘东方的迷幻沉沦

即便如此,作者还是不能满足,她不仅要穿越时空与主人公三不五时的对话,还要拼贴百年后的现实类比。就像一个「不讲道理」的女人,所有情节都不要按什么物理时空、时间顺序,就是凭女人的直觉、女人最敏感的眼睛和最动荡的臆想,于是,我们就这样看着写作者,这么明目张胆的「无处不在」的存在在故事中,并且跟主人公互通心事,做了彼此心事的知己。

01 初识·神秘的东方,越洋的肉欲

扶桑。

她是天生的妓女,她是旧不掉的新娘

扶桑一出场便勾起大洋彼岸几千游客,从她那盘根错节的繁杂秩序中读出「东方」的欲望。这就是扶桑。这个款款从呢喃的竹床上站起,穿猩红大缎的就是你了。作者似乎带着些许的诧异与震惊觉察到扶桑的非同一般:她的“简单”、“蒙昧”、“无伤大雅的低智”、“不掩饰对肉体的欢乐兴趣”、“对忠贞的慎重看待”、 “她的眼睛美丽因而痴傻,她的笑容温厚因而厚颜,她的肉体端庄丰满因而淫荡。”

无怪乎作者,即便翻遍160本史书也解读不出一个清晰完整的扶桑。她始终都像写书时一开始认识的那样,带着自己的美貌,谜一样的出现在这个码头。又迷一样成了许多事物的核心,又迷一样消失了。扶桑不是个性情桀骜不驯的女人,她把她的命诚心诚意的交给妓院的阿妈、人贩子、每一个客人手上,不抗争,就那样一味的接受一切,谁都可以主宰她。她的痴憨,不带丝毫淫荡,这种实心的接受,能让每个男人、每次,都能感受到洞房的热烈和消灭童贞的隆重。

她的超然和麻木让人触目惊心,好像已经不仅是她自己,而是那时那地所有移民中国人的代表。她的脸上总挂着一丝蠢气的无意义微笑,她任人蹂躏而又不可思议般拥有强大生命力,她好像从远古走来,面对种种虐待和侮辱逆来顺受,甚至能以享受的姿态接受一切痛楚的旧金山性奴。

她被那群洋人史学家,作为最美丽的中国妓女被记载。她让洋人唾骂着、迷恋着、享受着、厌弃着,还不苟言笑地说:“那个著名的,或说是臭名昭著的华裔娼妓,一出场就能引起绅士们情不自禁的脱帽。

02 倒带·苦难的皮肉,传奇的娼妓

扶桑本是湖南茶农的女儿,还在摇篮中,就与一个8岁的叫阿泰的少爷定了亲。等到14岁的扶桑穿红着绿的嫁到广东时,夫君已随叔伯们去美国旧金山淘金挣钱去,夫君不在,扶桑与一只红毛大公鸡拜堂成了亲,安心的侍奉公婆。6年后的19 世纪 60 年代末期,20岁的扶桑在去市集的路上,被一群假冒丈夫朋友,要带她寻夫的人绑架,卖到美国旧金山唐人街的妓馆,开始自己的皮肉生涯

扶桑的第一个客人,是一个12岁的 “小白鬼”克里斯。扶桑那残颓俏丽的金莲小脚,柔细温暖的肌肤,一泻而下的黑发,低眉撮唇吹茶的动作,使她像东方女神或女妖那样迷住了克里斯。

事实上,当时在旧金山,有两千多个百种男孩被这种「东方情欲」所吸引,他们用校中餐费和糖果的零花钱,来向中国娼妓求欢,并且多半都是规律性的造访,最小的不过8岁,最大的也才14岁。史书上称这是「最奇特的社会现象」,是风化上的一次最猖獗的传染病,他们反复强调,是中国妓女低廉价钱的贱卖皮肉,才吸引了那么多白种男孩的不断上门。所以到处都是8-14岁的嫖娼老手,叼着雪茄,作为贵客出入各种中国窑子。

“一毛钱看一看、两毛钱摸一摸、三毛钱做一做……才到码头的中国妞,好人家的女儿,三毛钱啦!……——史书记载”

克里斯对扶桑,是不同的。他想做一番乐的心情,一进门就从对便宜中国窑姐的涉猎热情,转换成了对成熟美丽神秘东方女子的倾慕。他对她再也不能简单的男欢女爱,偏生出一种要拯救扶桑苦难的使命感,然而这种来自东方女人的征服,让克里斯成为家族可耻的一页。

可惜城市里逐步升级的种族仇恨导致了1870 年反华骚乱的爆发。克里斯狂热地参与了大群白人对唐人街的杀人放火、及对中国妓女的轮奸,却没有想到扶桑也在其中。不久,扶桑被唐人街的强盗大勇买走,不经意间发现大勇就是她素未谋面的丈夫阿泰。大勇从力捧扶桑做名妓捞钱中,渐渐发觉她与未谋面妻子的相似,改邪归正的大勇为乐扶桑的自由和尊严,在戏院里杀死了一名种族主义的牛肉商即将被处死,于是扶桑拒绝了克里斯前往允许异族通婚的蒙大拿州结婚的请求,锦衣红妆与即将被绞死的大勇拜了天地,并带他的骨灰回了家乡。

03 孕育·为淘金爬上海岸的黄面孔

1848年,淘金热开始兴起,出现了赴美高峰。这时的中国,正处在清朝的水深火热之中,无论是政治、经济及社会的原因,还是战争、饥荒等天灾因素,普通百姓像被囚禁牢笼不得食的鸟,渴望冲破枷锁,相信幸福在他国。恰在这个时候,“加州遍地是黄金”的说法从大洋彼岸飘来,渗入了穷苦人民的骨髓里。美国,这个标榜着自由、民主,遍地黄金的国度,深深吸引了当时做梦的中国人。于是,一船船的中国人经由太平洋被运往美国西海岸,尽管几个月的海上航行,疾病、饥饿造成死伤无数,人们还是义无返顾奔向那片“乐土”,开始他们的美国生活

世界各地的人,蜂拥着爬上这片声名在外的海岸,为它增添了来自全世界的妓女、枪战、行骗和豪赌。淘金不走运的人怀揣着假钱和真枪,一肚子邪火的逛在城里。人们来发财的时候太匆忙了,政治、法律、宗教什么都没带来,只带来赤裸裸的人欲

一群一群瘦小的东方人,从泊于美国西海岸的一艘艘大船上走下来,不远万里,只因为听说这片陌生的国土藏有金子。他们拖着长辫、戴着竹斗笠,一根扁担肩起全部家当。他们中极偶然的会有一两个女人,拳头大的小脚上还套着绣鞋。

他们不知道黄金难求,自由即将被剥夺,也不知道这个城市是用怎样的恶意看待这些梳长辫的男人和缠小脚的女人,更不知道,当自己用一只只汽船靠向海岸时,就被人嗅出了背后的饥荒和战乱,他们意识到大事不好,这些能够容忍一切的黄面孔是世上最可怕的生命,能吃一切糟粕,必然是难以灭绝的邪教徒。

直到今天,当中国第五代移民通过各个国际闸口,面对移民局官员找茬的刻薄面孔,依然能看到来自西方的警觉和敌意穿透了一百多年仍未消散

04 接客·败尽的颜色,欢喜的迎合

被拐骗到船上贩卖到旧金山的扶桑,在条件异常艰苦的船上,拼命让自己活了下来,拐来的女子里头,扶桑是唯一不闹绝食的,睡得烂熟,再糟也吃得尽兴,几个月的航行,那些女人都饿成了皮包骨,只有扶桑面色红润,连押货人都认为,扶桑不必浪费他的白粉红粉装扮颜色,就能卖个好价钱。她对苦难的接受从一启程就是绝对开放的。

在十九世纪晚期的旧金山,卖身是一项主要生存手段妓女人数占到当地华人总数的24%。卖身的伤害也是致命的。从小说中就能读到,从中国拐卖到美国的三千名从事皮肉生涯的妓女中,大多数妓女在十八九岁时便开始脱发掉牙“自然”死去,或是大量被人杀死,扶桑是极少数奇迹般活过二十岁的幸存者。这样送往迎来的日子,不知颜色败尽了多少东方女子,惟有扶桑娉婷玉立

一个风华正茂的好人家女儿沦落风尘,被卖为娼,当第一个嫖客到来前,她该是恐惧,该是羞辱,该是愤恨;当嫖客占有她的肉体时,她该有排斥,该有抵拒,至少也是身体动作上的冷漠。但是,当扶桑听说第一个客人马上要来时,她欢喜,她慌乱,脚步蹦跳着,这哪里是在“接客”,分明是在欢天喜地的迎接新郎

第一个客人竟然就是彼此间一见钟情的不伦恋,12岁的克里斯。你定会疑虑,这种欢心“接客”的感受,与社会道德意识背道而驰,难道她就没有一点羞耻心、痛苦感吗?

中国的「忍」,原本是压抑本能,绝望下沉,挑衅上扬,但扶桑的与众不同在于她在经历无数次被贩卖践踏时所表现出的温柔宽厚与心甘情愿,笑得那么真心诚意,让人觉得她对这世道满足极了。

扶桑是宽容而柔顺的。这使得她同一般妓女不同。扶桑从来不觉得自己在出卖,她只是接受男人们,那样平等地在被糟蹋的同时享受,在给予的同时索取。你本能地把这个买卖过程变成了肉体自行沟通。你肉体的友善使你从来没有领悟到你需要兜售它。肉体间的相互交流是生命自身的发言与切磋。

当克里斯爬上树到达扶桑窗口,见到十个男人依次上床享用扶桑时,他没有看到扶桑丝毫的排斥、抵拒、不合作,他看到扶桑在全面地迎合,像一朵欢欢喜喜开放的花朵,她主宰着伸缩进退,她控制着出入开阖,幸福欢乐的氛围像波浪一样一圈圈荡漾起伏。在14岁克里斯的眼中,苦难在扶桑的身上编织出和谐与美丽,他忍不住泪如泉涌,这泪水是被扶桑的美所震撼的结果。

在肉身布施的时刻,她没有羞辱感,甚至有一种快乐,是那最低下最不受精神干涉的欢乐。她不抵触,也从不如预期的抗拒,有的全是迎合。像沙滩迎合海潮,没有动,静止的,却是全面的迎合。

严歌苓赋予扶桑对被迫交媾的坦然接纳,体现了取消伦理判断后身体之间、身体与灵魂的平等,挑战处于统治地位的施害者和弱势的受害者之间通常意义上的权力关系。

你以为海以它的汹涌在主宰流沙,那是错的。沙才是主体,它盛着无论多无垠、暴虐的海。尽管它无形,它被淹没。海和沙,反转了原本的权力关系。 流沙不再消极地等待被海洋吞噬,反而胜于无所不能的海洋。扶桑不是被动的弱者,而是占据主动地位,完全掌控了自己的身体,潮汐随着扶桑的高潮而涨落。

正是这种心甘情愿的受难,才使得扶桑,经历三灾九劫却依然完好从容,用受难度脱每一个来蹂躏她的人,反而让苦难变成了养分。

04 拯救·罪恶的春药,圣洁的受难

12岁的白人克里斯对承受种种磨难的东方妓女扶桑迷恋不已,克里斯想象自己是古老陈腐的东方文化的拯救者,但当他把扶桑救出妓院,送到拯救会并给她换上宽大的白麻布衬衣时,扶桑却极不适应,甚至一度容颜憔悴,当她重新穿上皱巴巴的妖艳肮脏的红色绸衣时,容颜再度焕发出迷人的光彩。最终,东方女性扶桑拒绝了白人克里斯的拯救,放弃了身体、爱情的自由,重新回到自己的族群继续承受苦难。

克里斯百思不得其解,却终其一生爱恋、牵挂“谜一样”的扶桑,甚至为了扶桑而成为一个反对迫害华人的学者,直到60岁时,这个西方白人克里斯才悟到,自己爱上这个东方女人的原因,竟是母性,是母性是最高层的雌性,她敞开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这种母性包含“受难、宽恕,和对于自身毁灭的情愿”,看似受难悲苦却有着强大无比。

扶桑在第三次被拍卖时,脸上无半点担忧和惊恐,那么真心地微笑。如此的一汪温柔与身上斑驳的伤痕严重地矛盾着。甚至在那场排华的暴乱中,面对拖拽自己到街上的二三十个男人,听着自己绫罗撕碎的声响,感受自己在推来搡去中跌撞如醉的难堪,这些人叫嚷着:“看她的脚,她的脚是春药!她让这里的风化坏透了!”扶桑只是敞开身体,表现出母性的宽恕。

漆黑的路面,破旧的马车,他们鱼贯而入,轮流发泄,扶桑仍向着一片虚无张开身体,柔顺得如同无形无状的雾,一次次迎合在狂野和疼痛上,只是偷偷摘下他们每一个人的一颗纽扣。天亮了,火光熄灭了,唐人街一早便恢复生命,满大街的裹脚条、绣鞋、一片一片碎裂的彩色绸缎,扶桑握着满把的纽扣,分不出这偶然发生在身上的这件事,和天天发生的那件事有何区别。渐渐的,连出卖皮肉和暴力轮奸的本质都模糊了

与生俱有的所有疼痛都像雾一样裂了又聚,升起又退去。扶桑像雾一样包容着每一个戳向自己的人。那戳刺渐渐都不再尖利,不再让人碎裂,是一次又一次的弥合、完整。

轮奸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臭名昭著的历史事件,而对华人妓女的日常侵犯行为远比轮奸开始更早,甚至时至今日也未完全终结。

按照贞洁体面的标准,妓女的原本淫荡,这让那群恐华排华的洋人赋予强奸一定程度的正当性。被强暴的妓女再一次丧失贞洁和尊严,蒙受耻辱。严歌苓给了扶桑古老蛮荒时期的母性,她宽恕一切、成全一切、甘愿自我牺牲。她任你索取,任你耕耘,不怕践踏,不惧掠夺,她以自己款待天下,她以自己承接污垢,她以自己化解邪恶。她让大勇滚去一身兽皮,蜕变成人,她让克里斯一生鞭打自己的良心。

扶桑,是一朵在苦难和罪恶的泥沼中绽放的名花。在扶桑这里,受难不是羞辱,是高贵和圣洁的。她像大地之母,原始而深沉,让你掠夺和侵害,毫无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怀,成了淫荡最优美的体现,这时母性才有的宽厚。

她跪着,却宽恕了所有站着的人们,宽恕了所有的居高临下者。这个心诚意笃的女奴,她否定了所有强者对弱者想当然的「拯救」。

05 移民·隐忍的道德,阉割的人性

这是美国淘金最热的时代,也是美国历史上排华势力最强烈的时期。扶桑的一生,就是华人移民的百年血泪史缩影,是排华的最好旁证。

严歌苓撰写《扶桑》时,自己也正是大洋彼岸的「洋插队」,嫁了一位白人丈夫,在与扶桑的对话中,总是忍不住感叹扶桑与克里斯,就像自己与丈夫,不同文明间的吸引力和难以沟通的代沟;也会对穿越百年的移民歧视感到唏嘘不已。

写扶桑,就是在写中国人在追逐美国梦的过程中,受过怎样的屈辱,又是如何被阉割人性,也是在写那些针对华人移民的各种各样的歧视法案,比如导致大规模烧杀抢奸的「辫子案法」和「排华法案」。

在洋人眼里,这些密密麻麻爬上海岸的黄面孔,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形、仪态和风俗都是令人厌恶的,从语言、血统、宗教到性格,都是低劣的。从没有任何一个外来种族,在美国历史上受到如此之多的殴打、驱赶、暴力、凶杀

在那份灭绝「卑贱民族」的请愿书上,他们列举了中国人的十几条罪状:男人梳辫子,女人裹小脚,主食大米和蔬菜,居住拥挤,生肺病。他们 “温和顽韧”,他们是 “人形老鼠”,他们有如 “鸦片般的幻奇”……甚至在1870年的圣弗朗西斯科的报纸上,白人对有色人种进行了评比,有50%的人认为中国人是比 黑人更低劣的人种。

黄面孔那种来自古老传统的道德,令他们总是忍气吞声,拥有谜一样的温良和沉默。他们能吃洋人难咽的食物,住最难闻拥挤的窝棚,干最劳苦低廉的工作。他们勤劳善良,默默劳作于最为艰苦的矿山铁路,一天背一百筐石头,吃一顿饭活三天。这股莫名其妙的隐忍退让,面对一切的侮辱和殴打,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但就连这最卑微的沉默,也激怒了欺侮他们的白人男子,换来的只是更为歇斯底里的厌恶反感。

黄面孔的中国移民忍耐、 顺从、勤劳,能够忍受最低劣的生存环境,接受最低廉的践踏人的尊严的工资,承受最残忍的身体与精神的凌辱,像扶桑,像形容枯槁的老苦力,像那个被吊在树上,割裂了耳鼻舌还幻想不出声能躲过劫难的捉蟹老人。像为了防止整群人被搜查地下女奴拍卖点的警察发现,大勇杀死的哭泣幼婴,像中国苦力与白人工人隔离开来,有的甚至在铁路工地上被活活打死。

不管人们怎样吼叫,把拳头竖成林子,怎样把 ‘中国佬滚回去’写得粗暴,扶桑的族群柔顺坚忍一如扶桑,仍是源源不断地从大洋对岸过来了

他们不声不响,缓缓漫上海岸,沉默无语地看着你,你挡住他右边的路,他便从你左边通过,你把路全挡完,他便低下头,耐心温和地等待你走开。如此的耐心与温和,使你最终会走开。他们睁着一双双平直温和的黑眼睛,是洋人从未见过的温和顽韧的生物。这让洋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怕终有一天会在悄无声息中被这些黄面孔颠覆或吞没。

“辛勤与忍耐,串起了我们这五代黄面孔移民”。不仅仅如此,还有以恶制恶、主体意识浓厚的阿丁、阿魁、大勇 (实际上是同一个人),他贩卖女奴、杀人越货、生活放浪,他也锄奸惩恶、侠肝义胆、藐视白人种族的民族优越意识,对白人一口一个 “白鬼”,带头将自以为是的洋人一个个扔进海里。大勇是一个在逃的犯人,他就像巴尔扎克笔下的苦役犯伏脱冷,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游走在社会最底层,对社会不公进行自己的抗议与 “审判”。故事里提到的在海港之嘴广场,中国劳工的集体自相残杀,就是炫耀古典东方抽象的勇敢和义气,类似于一种民族精神力量的示威。

如今这些血腥事件和排华法案一起业已废止。许多新一代华人移民受过良好教育,有体面的工作,不仅英语流利,而且适应了西方的习俗和生活方式。可是严歌苓却在故事里哀叹,新一代移民比前辈更加恶劣的处境。歧视被太多的欲望和名头掩饰,变得世故,形色如幻,一时无所不在,一时一无所在,还比不得扶桑的时代,种族歧视不过是一个追打中国人的恶棍形态,大勇这类人一抬眼便能准确找到他,然后几下就飞刀除掉他。而像自己一样的新移民者,都不知该去除掉谁。既没有愤怒和仇恨的发泄渠道,也没有具体的敌对面。于是人们都迷失了,在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表象背后,仍是孤独,像第一个踏上美国海岸的中国人一样孤独

当前在标榜多元文化主义的美国社会中,种族歧视不再盛行其道,很少公然露骨表述,而是以更复杂微妙的形式继续对中国移民产生着深刻影响。正如小说中描述的那样,无数的华人劳工在美国中央太平洋铁路的建设中充当苦力,铁路老板却将铁路的成功归因于「德国人的严谨,英国人的持恒,爱尔兰人的乐天精神,从来不提一个字的中国苦力,从来就把中国人当驴。」

不幸的是,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 1969 年中央太平洋铁路建成一百周年的纪念仪式上。华工开创性的历史贡献在美国交通部长的讲话中完全忽略不提:「 一百年前在这里完成的艰巨工程,是美国最优良传统的表现,除了美国之外,谁能在三十英尺雪覆盖下凿通十一条总长二十英里的隧道呢?」他从未追问过:如果没有华工的牺牲,所有这一切根本不会实现

所以严歌苓要与扶桑一起不断的质疑「官方历史」:你看,这书上写的,你能相信吗?我想不那么简单,一定有庄严的政治色彩

从二十年代第一个走出唐人街的年轻人,到四十年代第一个进入洋人芭蕾舞团跑龙套的女子,从六十年代的宇航员,到第五代移民……从谦卑恭顺、忍耐宽容到失去生存的诚意与热忱,只剩下聚集财富和玩世不恭

06 扶桑·呆下来,活下去

呆下来,活下去。

这是包括严歌苓作者本人在内,所有移民中国人的信条。

无论是被婆婆奴役还是被拐卖为妓女,无论是被毒打还是被强暴,吃腐臭的鱼头,住笼隔般的窑子,扶桑从来没有过多的抱怨,她不绝食,不自杀,从不主动放弃生命,甚至不逃跑,当被非人力可控的肺痨几乎逼到绝境,离死差一步的扶桑会捡起死人身边的饭碗,为活着做最后一线希望的努力。

她原谅贩卖她的人,也宽恕在唐人街的暴乱中强暴她的二三十个白人,包括参与轮奸的克里斯,包括把她像牛马一样宠爱的大勇。她记不住任何一个客人的名字,她能在赤身露体被拍卖时不露任何淫荡的微笑。

猩红的东方魅力,是扶桑罪恶的圣洁,布满洗不净的血污和破旧的猩红大缎、皱巴巴的红绸衫,已成了她的皮肤。她微笑得那么无意义,却那么诚意和温暖,母性和娼妓就那样共存在她身上。她的二八金莲脚,是吸引罪恶的春药。她好像还沉浸在原始鸿蒙的时代,她完美如一尊女神。

如此的温柔端丽又如此的麻木放荡,如此的包容宽厚又如此的智力低下。

这就是扶桑。


焦尾好书推荐/——严歌苓《扶桑》

妓女、老鸨、华工、修女、贵族、少年……百年沧桑,命运跌宕,他们于沉浮中尽现卑微,于爱情中重获高贵。扶桑花女孩默默无言,以大地母亲之姿慈悲注视着充满肉欲官能的俗世。美国《洛杉矶时报》年度十大畅销书之一。

/焦尾下一期预告/——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连绵的城市无限地扩张,城市规模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感受能力,这样的城市已经成为一个无法控制的怪物了。忽必烈强势扩张的版图里,有无数个形色各异的城市,旅行者马可波罗说,它们有的轻盈,有的罪恶,有的迷幻,在王权的强势规划下,城市根本不理会,都用各自的方式不受控制的自行成长。

作者:吴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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