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的解析

      刚过两点,我独坐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我摆弄着钢笔,又翻起那本已折旧黄的心理学手册。

      大概是心不在焉吧,我忽而翻回了扉页。在疏疏浅浅的斑驳点划间,我瞥见了自己的签名。字迹青涩,墨迹却已阑珊。一种莫名的空幻感翻涌而来,旋即是一阵轻重难辨的惶惑:这确是我“从前”留下的——我依稀记得曾欣叹于纸张的细腻顺滑——可怎么会有“从前”呢?

      这时,我的助手,葛蓉医生,走了进来。她告诉我那个叫罗一德的病人又想找我谈谈了。我于是起身前往,思绪也出离了刚才的恍惚。是啊,根本没什么“从前”,别被病人弄乱了神经。

      心理疏导室逼而不仄,里面有一个硬沙发和一张软床。我们到时,罗一德已端坐在沙发上了。不知为何,他今天显得异常兴奋,目光如炬,像住了一头初次独自捕猎的乳兽。坐定,我们开始了例行公事的寒暄,葛蓉一如既往,一丝不苟地一字不漏着。今天罗一德兴致极高,我们甚至聊到了艺术。正当我快要因为他幼稚而错乱的观念而忍俊不禁时,我忽然发觉,经过这几次的谈话,我已经掌握了他精神世界的整幅拼图,现在正可一举将其推倒打乱,再重新整合排列。

      我感到胜券在握,摸出钢笔,问:“告诉我这是什么。”

    “钢笔。”

    “确定吗?”

    “当然。”

    “我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我想我已露出来了征服者的微笑,“你错了,这不是钢笔。”

    “为什么。”

    “‘钢笔’只是它的符号。”

    “那又如何,过去和现在我们都称它为‘钢笔’,我们所指称和讨论的是它对应的物质实体。”

    “你还不明白吗,自始至终全是符号,懂吗,是符号!时间也是如此,根本没有从前现在未来,人根本无法触及实体,世界只是此刻的幻象。”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只是目光中闪烁着一种令人厌恶的怜悯。我发觉我攥着钢笔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啊,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良久他才轻声回答。

      他的眼神让我怒不可遏,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了,我大吼道:“不,你不明白,你不可能明白的。罗一德,你病了,你病了,你需要休息。快,葛蓉,带他去休息!”

      可是,葛蓉仍旧低头记录着,罗一德也兀自端坐在沙发上。我重复地吼着,捶打着床面。那床软极了,几乎没有发出声响,我整个人像是要被床面吸进去了。我看到葛蓉和罗一德相视一笑,脚步轻盈地走出房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也奋力冲出门,钢笔从我手中向他们的背影飞去。一声闷响,然后是人倒地的声音。

      我也坐倒在地上。真凉。

      ······

      心理治疗学术研讨会上,心理医生葛蓉正朗声介绍着心理学教授罗一德最新的著作《病的解析》:“······这种‘角色交互’的病因解析法在临床试验的过程中取得了令人振奋的效果。患者在扮演心理医生的过程中会在很大程度上进行不自觉的自我揭露,尤其当他们以医生的角色给“患者”设计治疗方案时,常常会将潜意识里的碎片整合为较为系统化的观念。这将成为我们解析其病因的重要依据·····”

      会后,不少年轻的心理治疗工作者前来向罗一德表达崇敬,讨要签名。当罗一德签完最后一遍时,一阵隐痛在他的枕后神经发作——那里曾被他的患者击伤。望着手中未及盖上的钢笔,罗一德感到一阵恍惚。

没有人知道他那一刻的无限惶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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