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农民家庭出生,家境清贫。兄弟姐妹五个,喜欢读书且能读好书的就是我父亲了。至今我还记得,幼时常被村里上了年纪的大人训诫:你得好好学,别给你父亲丢脸,他可是一边在灶堂里烧火做饭一边看书,饭糊了挨了多少骂!
就这样,父亲一路走来,自己下地种田上湖挖藕做饭洗衣带弟妹还摸黑读书,以最好成绩读完初中早早工作当了一名民办教师。在村头全村老小集人力物力财力盖成的开了六个班的小学里,他有了一席之地。
当时的乡村小学课程简单,语文、数学、音乐、偶而讲讲地理、自然什么的。寥寥几个老师,多是民办,人人都是主课老师。管着小班孩子拉屎拉尿长虱子,管着大一点孩子打架、下河、偷校外农田的瓜,甚至跟非要把牛系到学校操场然后弄得满地牛粪的乡亲斗智斗勇。如今我想来是有趣的紧,只是不知道当时年轻的父亲做何感想。
自打我记事起,父亲被每个村里人尊敬的叫一声"老师",无论年纪大小。因为写的一手好字,凡有红白喜事,都能被请去写几个字奉为座上宾,过年来求对联的不计其数,父亲也有求必应。所得回报往往是拉去吃顿酒,又或者一袋麻花一个南瓜一条刚打上来的鱼,也或者什么都没有。
父亲总是不苟言笑,许是年纪小,又长的清秀,笑眯眯压不住土里滚大的混小子们。那个年代,老师也会揍学生,被揍完的学生第二天被家长拧着耳朵来了:老师,我家不听话的,你使劲揍,不打不成器,我就交给你了,你别不管他。边说边帮着找棍子。学生也嬉皮笑脸地躲。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这是放在现在学校想都不敢想的场景,许是做老师的日复一日的家访和点着煤油灯被蚊子咬着大包小包的备课改作业赢得了信任,许是挽起袖子修教室被打破的窗户门墙获得了学生的理解,那个时候的父亲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好的年龄和教育生涯最美好的时光。
80年代刚跨门槛,父亲和母亲经人介绍结婚了。成家后生了我和弟弟,分家另过,一个月十几块钱工资,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因为父亲一直遗憾没有继续上学,所以他一直坚持学习,农忙的时候,天不亮就去地里忙活,到点就往学校赶,中午赶回来帮帮忙,因为家里有孩子无法静心,他下班呆在学校温习到深夜,我年轻的母亲一人照顾双生子,喂完大的喂小的,大的拉完小的又开始,常常母子三人看着学校的方向,大人小孩一起哭。家庭矛盾也渐渐出现。好在,父亲终于读完函授课考完试,成了一名公办教师。这意味着,他是真正吃国家饭的人了。
日子依然不宽裕。父亲做了一件不那么为人师表的事。他用自行车推着东西学人家走村串巷,有时候是袜子,有时候是电子表,有时候是书包。自尊心强的父亲被别人"老师"一声叫,就实在说不出推销的话来,有时候不敢吆喝,又怕学生家长因为情面买东西,常常遇见了就拐个弯自己逃跑了。这事被我妈笑了好多年,而我总也记得跟人炫耀过自己有背不完的书包用不完的电子表。后来父亲干过养鱼,买了养殖的书学人养鳖养牛蛙,挣没挣钱不知道,就记得父亲把家后的空地一点一点挖成鱼塘,中间留了个小岛,池边种了葡萄枣树,小岛上种满了指甲花,父亲花了一天时间往岛上架了座木桥。那是我童年的秘密花园,至于水里的收成,对父亲对我们似乎都不在重要了。
我从小在学校长大,父亲的同事知道我家孩子没人照顾,两岁多我们就被带去被照看长大,等我上一年级到六年级,父亲都因为工作能力强,带着毕业班,年年表彰。我和弟弟上学也受到另一种特殊照顾,比如,被我爸教训过的孩子总在放学路上堵着我俩,扔毛毛虫或者石头。
1995年,因为我们姐弟要去镇上中学上学,父亲为了更好照顾我们,父亲考虑再三,放弃了原学校做校长的机会,接受了初中的条件,去做了一名初中教师。初中每天有早晚自习,一个年级三个班,轮着上课,回来给我和弟弟做饭,抽时间备课,十点熄灯前查寝把女生一个个赶回寝室。农忙的时候,半夜蹬着自行车赶上几里路回家帮妈妈脱谷子。很多次都在谷草堆上睡着了。
就这样,他从副班老师熬到了主班老师,教过历史,语文,数学。从小班级按到了毕业班。在半大的孩子身上并不容易赢得尊重,父亲在适应新职场的勾心斗角时,我也从同学的孤立中敏感地意识到,做老师并不是好职业。父亲严肃不苟言笑,上课一板一眼,认真却并不有趣,蹩脚的普通话加上本来不讨好的课程,被学生诟病和嘲笑。父亲越来越像个老夫子,在没有与时俱进的风格中渐渐失去了尊重。
后来国家对民办教师进行了清退,很多老师做了半辈子老师,干不了别的,只得另谋生路,各种凄凉。父亲无路可退亦未想过退,一心努力教学。
父亲唯一最严重的体罚是用脚踢了他的亲儿子。这让他的每个学生又敬又怕。父亲已经不是最突出最优秀的那个教师,尽管他坚持学习。他跟同事玩笑吹牛,考过每次职称评级,从不迟到从不请假,亲自批改每一份作业试卷,依然坚持板着脸把每个女生赶回寝室。他把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接到了身边,东拼西凑最后一个交钱认购了学校的集资建房,在地方财政困难发不出每月几百块钱工资工资的整整半年,他暑假里去给那些大专学校招生,始终没有挣来我们姐弟俩的大学学费。
那些年,我只有在每年家里多出来的毕业留念照片上,才看到父亲嘴有点歪的笑容。此外,就是一年多过一年的白发。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父亲坚持让我去当老师,我远远逃走。父亲的半生让我钦佩敬爱,但是,我却是不想过这样的一生了。
好容易熬过了孩子们上大学,还完了所有陈年老债,已过不惑的父亲反而事业心膨胀了。国家政策不错,给买了公积金,保险,儿子女儿大学毕业,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了。于是,他选择了去镇上最好的中学去做老师。重新过起了住单身宿舍吃学生食堂周末回家的日子。其间,高血压,痛风住院,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干劲却十足。直到后来校长亲自谈话承诺待遇不变的情况下,为了让新来的年轻人有机会,父亲从主班老师主动退到了一线,当了一名门卫。也能不能也算事业的一大转折呢?
有时候父亲走在大街上,或者坐车,或者吃早餐,会有人招呼:老师。有人抢着把单买了,言语一对,原来是某某届的学生啊。前几年参加同学聚会,总有人在会上提起我的父亲,"老爷子还好吗?身体如何?""还好吧?那时候可严呢!"很多关心的,居然都是当年严管严打过的学生。也有女学生在路上遇见了,聊天,父亲说"你那时候讲都不听,耳朵根硬的很。"女学生也笑"还得多谢您每天赶我们回寝室呢,大了才知道您的好。"儿女成人成家,学生大都不错,父亲大概老怀安慰,也会调侃自己:嘿,我也发挥余热几年,领导进校门也得我同意呢!
前两年,因为父亲的一手好字和能力,他被请去修县志,钱没多少,事挺多。他干得挺认真挺自豪。许是遇到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去年,父亲退休了。被一家私人学校请去当老师,一天六节课,工资不如以前。他倒是理由挺多,一是好面子,老朋友催请多次,重视如斯,不好拒绝。二是总归是退了,能挣一个给儿女还还房贷也是好的。只是偶尔聊天,他也会发牢骚:现在的学校太不像话了,只要学生不出事,家长不闹,随便学生怎么样?都不管管,真不像话。对学生不负责。这哪是教育孩子,这是哄着孩子家长呢。这番话吓坏了我们,只得劝:老爷子,随他们吧,你可别多事,现在动不动家长索赔孩子要跳楼的,可别动手,嘴都不要动,出了事,我们全家都担不起。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劝我引以为傲的父亲,放弃他坚持的那些东西。平凡清贫了这么多年,我们都变了,只有他从未变过。
以上都是我父亲,一个普通乡村老师的真实的故事。他从来都不是优秀教师,也许谈不上一个合格的老师。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事情。
说这话的时候,看得出来,他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