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吴琳接到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说她的儿子有消息了时,她平静地说了一声好,然后换衣服,独自去了公安局。
这些年来,她已经无数次接到这样的电话,说有她儿子张登的消息,有公安局打来的,也有骗子打来的。她从一开始的欣喜若狂,到现在的淡定平静,这中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那些失望化成钝刀子,日复一日地切割着她的皮肉,她疼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却流不出血来。
吴琳到了公安局,民警领了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出来,吴琳只看了一眼,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死死地盯着这少年,盯着他那张酷似自己前夫的脸。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直到那少年走到她面前来,腼腆地说:“您好,我是徐畅,请问你是我的妈妈吗?”
吴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揪住他的手将他的身体翻转过来,然后迅速掀开他的衣服,赫然在他肩胛骨上看到一个椭圆形的红色胎记。
吴琳看着那个胎记,身体颤动。她捂着嘴,眼泪啪啪往下掉。
不用做亲子鉴定她也知道,这是她的儿子,是她失散十三年的儿子!
民警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死死抱着徐畅嚎啕大哭的吴琳劝得冷静下来,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吴琳高兴得语无伦次,掏出手机想要给前夫张全和打电话,可她的手一直抖,根本就按不准号码键,还是民警帮她拨打了电话。
在张全和来之前,吴琳一直握着徐畅的手舍不得放,她眼神炙热地盯着他,生怕一挪开目光他又会消失了。
02
吴琳的儿子名叫张登,小名灯灯。那年灯灯三岁,他奶奶带他下楼去玩,遇上熟人就聊了一会儿,回头时却发现小灯灯不见了。
一家人发动附近邻居寻找了好几天,也第一时间报了警,却一无所获。
灯灯就这样从吴琳的生活里消失了,婆婆也因为内疚而病倒。
吴琳急得要发疯,一边照顾着生病的婆婆,一边往公安局来回跑打听消息。
没过多久她的婆婆就去世了,老人弥留之际,满眼含泪地拉着吴琳的手,怎么都不肯闭眼。吴琳哭着跟她保证说,一定会找回灯灯,老人才咽了气。
吴琳辞了职,开始到处去找灯灯。
只要有人说有一点线索,她就会满怀期盼地扑过去,无数次上当受骗,也无数次失望而归。一颗心被一次次揉碎了,又一片片地粘合起来,继续踏上寻子这条路。
后来她的丈夫提出离婚,说孩子找不找得回来是一回事,日子还得过。
那时她才知道丈夫已经跟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她哭着离了婚。所幸张全和还算厚道,将房子留给了她。
她改造了房子,留下一间自己住,另外两间租出去,就靠着收租金和打短工为生。整整十三年,她不是准备去找儿子,就是在去找儿子的路上。
每次看到街上那些流浪的小孩,那些残疾的乞讨小孩,她都会盯着看,既想要从那些孩子的脸上看出灯灯的影子,又害怕看到灯灯吃苦受罪。
无数次,她站在二十二楼的阳台上,想要跃身而下,一了百了。
但一想到年幼的儿子不知是生是死,天冷了不知道是不是在挨冻,到饭点了不知道有没有吃饱,她就痛苦得难以自抑,恨自己没有保护好他。
她舍不得死,想着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她就要把她的儿子找回来。
到了后来,寻子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03
张全和来了后,看到儿子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家人又抱头痛哭。
原来,当年张登被人贩子拐走后,被卖去西北山区的一个贫困村子里。那家人没有儿子,将他买回去传宗接代,给他改名为徐畅,待他就像对眼珠子一样好。
吴琳听到那家人对他很好,又欣慰又心酸。
徐畅偶然得知自己不是那家人的孩子,便上网寻亲,在网友的帮助下找到了公安局,这才有了一家人的相认。
他説他虽然找到了家人,圆了寻亲的心愿,但养父母养育他十几年,他也不能完全离开养父母。
吴琳虽然很失望,但孩子毕竟是那家人养大的,生恩不如养恩大,儿子这样的决定也无可厚非。
做了亲子鉴定后,确认徐畅的确就是当初的张登。
在徐畅的牵线下,两家人相约一起吃顿饭见见面。
吃饭那天,吴琳看着徐畅忙前忙后,给养父母倒茶夹菜,只要养父母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他们想要什么。看得出来,他很孝顺,跟那对夫妻的感情特别好。
她的心突然觉得空落落的。
04
徐畅住进了吴琳家。
这些年张全和发展得还不错,他主动帮徐畅办理转学手续,让徐畅进了当地的重点高中读书。
吴琳将徐畅介绍给邻居好友,每天带着他去逛他小时候生活过玩耍过的地方,给他讲他小时候的趣事。
徐畅一次次地往外跑,她知道他是去见他的养父母,那对夫妻在附近租房子住了下来。
吴琳从来不会多说什么。她想,只要她耐心一点,他的心总会被她捂热的,毕竟血浓于水啊。
直到有一次徐畅跪在她面前,求她救救自己的养母。
吴琳也想哭,却流不出眼泪来,她的眼泪早在寻子的路上就流干了。
徐畅说,他的养母得了宫颈癌,医生说是早期,治愈的希望很大。
吴琳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没有辞职前是医生,吃饭那天她看到那个女人蜡黄的脸和枯槁的头发,她就知道她应该是生病了。
徐畅不停地磕头,他的额头触碰到地板,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响,那声音就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吴琳的心头上。
她扶起徐畅,对他说:“家里的条件你也看到了,我真没有能力帮你。”
徐畅希冀地看着她说:“那你可不可以去求求我爸爸?他应该可以帮得到我。”
吴琳惨然地笑了一声。她以什么身份去求张全和?前妻吗?
张全和再婚后有老婆有子女,现在即便是她这个前妻走投无路了,也没有什么资格去要他帮忙,更何况是他的养母!
徐畅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吴琳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就是觉得特别难受,特别失落。
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啊!
这个当初软软地躺在她臂弯里甜甜睡觉的小婴儿,这个张开细瘦的小胳膊说要帮妈妈遮太阳的小小男子汉,已经成为别人的儿子。
虽然他嘴上也喊着她妈妈,但从他的行动间可以看出,那对夫妻才是他心中的父母。
他回来了,可回来的只是他的皮囊,他的瓤都落在了那对夫妻身上。
05
几天后,徐畅再一次跪在了吴琳的面前。
他哭着问吴琳可不可以帮帮他,去求一求他的生父张全和。
他还带着稚气的脸庞上满是坚毅,说他可以写下欠条,将来会连本带利还给她,也会一辈子孝顺她。
吴琳看不得他哭,她撇过头去,深呼吸了几下才转头回来问他:“你突然想要寻亲,是因为你养母生病了吗?”
徐畅的身体顿了一下,眼神有些慌乱,不敢看她。
他很早就知道他不是那家人的孩子,但对他来说,养父母对他特别好,跟亲父母没什么两样。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寻亲,因为他知道一旦他有这样的想法,对视他如命根子的养母来说会是毁天灭地的打击。
直到养母突然病倒,那个贫困落后的地方本就是靠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种地吃饭,他们一家根本凑不出医疗费,他无奈之下才想到了寻亲。如果亲父母家境好,他就会求他们救救自己的养母,他也会好好孝顺他们报答他们。
吴琳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站不住。
她看着他说:“如果我说,我可以想办法筹钱救她,但从此以后你要跟他们断绝关系,再也不能来往,你能做到吗?”
06
徐畅脸色煞白,嘶声哭道:“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啊!我怎么能跟他们断绝来往?他们养我这么大,妈妈你就当是偿还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救救我养母好不好?”
吴琳本来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可听他这扎心的话,眼泪还是忍不住滴了下来:“你也是我唯一的孩子啊!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从与你相认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对自己说是他们养大了你,我应该感激他们。可是如果没有他们这些买孩子的人,又哪有那么多人渣拐卖孩子?”
“要不是他们自私自利夺走你,我们母子又怎么会分离?”
当初她舍不得死,只想要活着见他一眼,只要他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可是认回儿子后,她就变得不满足了,总想要将他留在自己的身边,想要找回曾经那个依恋她、黏着她的小娃儿,而不是像眼前这个嘴上唤着她妈妈,心里却全是别人的儿子。
她甚至想要让他远离那家人,再也不要相见。
人啊,总是贪心的,总是容易得陇望蜀。
儿子丢了后,她是真恨啊!恨拐卖他的人,也恨买卖孩子的人。
看到儿子被那家人养得这样好,她突然不知道该恨谁。那些恨意经过十来年的发酵,早已深深刻在她的骨髓里,无法排解,也无法自我救赎。
可是她是人,不是神。
她没有那么伟大,做不到舍下尊严和脸面去打扰前夫,跟他扯上金钱关系,只为了救一个硬生生夺走她儿子的人。
即使前夫愿意,他的家人也未必愿意。
徐畅抱着她的腿,哭得像一只无助的羔羊。
吴琳也哭。
她记得儿子满月时,她写过一篇日记,里面有一句话是:我多想透过你小小的身体,穷尽眼力,望尽你长长的一生。
当时她写下这句话时根本不会想到,她还没来得及去看儿子长大,他就丢了,就成了别人的儿子。
徐畅看她不肯答应,绝望地坐在地板上嚎哭,好像一只受伤的小狼,把吴琳的心哭成了一片汪洋。
07
徐畅已经五天不肯回吴琳家。
他住回养父母的租房里,每天放学后就去医院陪养母。听着养父的长吁短叹,他的心抽搐得厉害,只恨自己没有快点长大,不能为家里出一点力。
每每想到吴琳的冷血无情,他又有些幽怨。
吴琳天天枯坐在家里等徐畅,在期盼中开始一天,又在失望中结束一天。
这天她实在坐不住了,去了徐畅养母住院的医院。
她走到病房门口刚要敲门时,发现门没有关严,里面传来那个养母压抑的哭声:“我要是知道你们是打着这个主意,我是绝对不会跟你们两父子来这里的。我宁愿死,也不愿意你去骗她利用她。”
“我原本特别怕你认亲后不要我和你爸,可是看到你亲妈那样,我的心也不好受啊!哪个当妈的女人丢了娃都得急疯了,是我们老徐家欠她的,是我欠她的.......”
门里门外,两个当母亲的女人都在流泪。
这天徐畅养母的病房里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的生父张全和。
张全和将一张银行卡摔在徐畅脸上,厉声骂道:“她把房子抵押了,贷了一笔款给你,那可是她唯一的栖身之地和经济来源,你让她怎么活?小畜生,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儿子刚丢失的前几年,张全和也是一心想要将儿子找回来的,可是一次次的失望让他冷了心。得知吴琳一直都没有放弃,十三年后真的找到了儿子,他被那种母性的坚韧深深震撼了。
吴琳将存钱的银行卡和一封信交给他,让他转交给徐畅,他问了在银行工作的朋友后才知道这回事,便立即去将房子赎回来,另外准备了一笔钱给徐畅。
吴琳的信只有寥寥数语:灯灯,也许我该叫你徐畅。十三年前我失去了儿子,痛不欲生,今天我不想看到你承受失去母亲的痛苦。这一笔钱,就当是全了我们这辈子的母子缘分,我不会再打扰你们的生活,后会无期。
徐畅心头大恸,一下子就跪倒在地。
如果说之前他对这个过于热情的生母存着一丝利用的心理,那么这一刻,他的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愧疚、感动、难过、哀伤……
他想去找她,必须找到她,真心实意地叫她一声妈妈。
希望不会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