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八四年的最后一天,在井下整整干了九个小时的孙少平,上井“洗完澡,换上雪白的衬衣和一件深蓝夹克衫,牛仔裤,旅游鞋,还把衬衣的领子翻在外面,显得格外英俊”,直接去惠英家吃晚饭——“这顿不比平常的晚餐早就说好了”。
这顿晚餐的确是不比平常的。
第一个“不比平常”是大家共有的和事先已经明确的:第二天就是新的一年,煤矿里的人们“起码要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来打发这一年”。
第二个“不比平常”则是孙少平独特的经历和事后才知道的:这一天晚上,他醉酒睡在了惠英家。
于是就产生了一个问题:醉酒并睡在惠英家,是少平无意造成还是有意为之?
我们不妨来看看这一顿晚餐有什么值得留意的细节。
先看看画面:
在暖融融的房间里,三个人一块坐下,围着小桌,一边喝酒吃菜,一边看电视。小黑子蹲在明明身旁,也在破脸盆里吃惠英嫂为它准备的“年食”。
再看看少平的感受:
一种无比温暖的气息包裹了孙少平疲惫不堪的身心。他感觉僵直的四肢像冰块溶化了似的软弱无力。内心是这样充满温馨和欢愉。感谢你,惠英!感谢你,明明!感谢你,小黑子!感谢你,生活……
再看看他们交流些什么:
他不由含着泪水,抬头望了一眼惠英。她脸红扑扑地,亲切地对他一笑,便用筷子给他小碟里夹菜。
“我……敬你一杯酒。”少平提起小香槟瓶子倒满了一杯,双手举到惠英面前。
她无声地一饮而尽。
接着,她倒起一杯白酒,敬到他面前。他也一饮而尽。
这不正是一个和美的小家庭在一起吃饭的场景吗?特别是少平与惠英无声地敬酒让我想起了白居易的“此时无声胜有声”。
严格地说,他们不是一家人;但从少平、惠英、明明甚至包括小黑子之间的相互依赖的感情上说,他们其实早已是一家人。
在这种氛围感染中,少平完全放松了,就像完全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孙少平第一次放开了酒量。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个不停。不知为什么,今夜他真想喝醉——他还没有体验过酒醉是一种什么滋味。
他不知道为什么想喝醉,我们能知道吗?
我觉得,他是“知道为什么”的,只是他不想去深究;他想醉倒在那一种家的氛围里,还有什么方式能比尽情地喝醉来证明这里是可以最放松最放纵的所在呢?只不过,他并没有去考虑醉倒了以后怎么办;在那样的氛围里,是不会也不用去考虑这件事情的。
于是他真的醉到不省人事,在惠英的床上睡到了大天亮。
他“说不出的羞愧”,也谴责自己,也感到懊悔,但是更深刻的感受却是“懊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在这里睡过了,而且睡得十分舒服,十分酣畅,十分温暖”:他甚至“想哭一鼻子”,而“想哭的原因不是自己干了一件荒唐事”,那是什么呢?完全可以猜想,是因为他感受到了属于自己的家的温暖。并且更关键的是:
不知为什么,那种羞愧和懊悔的情绪渐渐在他心中消退。他反倒觉得,他在一刹那间,似乎踏过了那条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痛苦的界线,精神与心灵获得了一种最大的自由和坦然。这或许是他生命和生活的重大转折点。
他立刻用成熟了的男子汉的正常心理,接受了这无意间造成的错误事实。
从这里可以看出,醉酒留宿本身并不是孙少平的蓄谋,但是造成醉酒留宿的深层心理和情感却是他在理性层面接受并且有跨越的准备的,只不过是发生在一个偶然的时机而已——“无意间造成的错误事实”,也就是“误打误撞的宣示”:他以这种令他自己事后也还是“情绪复杂”的方式告诉惠英,也等于告诉了矿区所有的人:他事实上成了这一户家庭的主人;尽管他与惠英之间是清白的,但是这从来不是重点;那些爱管闲事的邻居会把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的传扬出去,留宿本身才是有传播价值的。
更重要的,是无论少平还是惠英,都没有想要为阻止传播做点什么,固然是因为这类事从来都是越阻止越传得快传得广,也因为这并不让他认为这影响到正常的生活。
于是又有了第二个问题:孙少平的这种情感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当年班长王世才因在井下救人而牺牲后,少平就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照顾惠英嫂孤儿寡母的责任。这时期,少平对惠英当然主要是出于对师父一家生前对他关爱的回报;晓霞也还未牺牲,虽然那时起就有关于他与惠英的闲言碎语,但他并不必放在心上,即便是说的人,也只是说说而已,谁也不会怀疑孙少平会放着个漂亮洋气的省报记者女朋友而跟一个寡妇相好。
后来,晓霞牺牲了。于是又变成惠英嫂反过来来照顾抚慰少平。在一长段时间里,少平沉浸在巨大的伤痛里,他们当然也完全是照顾与被照顾的关系。
再后来,随着生活的继续,少平与惠英这两个分别失去了自己最亲爱的人的苦命人,就慢慢变成了相互照顾抚慰的关系,他们在对方身上找到了各自的支撑点:惠英对少平来说,更多是精神上的抚慰;少平对惠英来说,则是生活上的全面需要,特别是里里外外需要男人去做的事,包括陪明明放风筝、去学校为明明跑步比赛加油……
他们除了并不是夫妻,其实已经越来越分不开,少平去惠英家吃饭就像回自己家一样。而与此相伴的,当然是有关他们关系的越来越多的风传,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而疏离,甚至“一家人”的感觉在风传中变得更自然:我觉得这主要不是他们心理强大,“身正不怕影子斜”,而是他们在一定程度上默认了这种风传所包含的意思。他们并不需要因此而承担什么道德伦理的风险。
少平心里有了惠英,书中是有细节表现的。这里单说一点:在他的好朋友金波决定去青海寻找他的那位藏族姑娘时,来大牙湾看过少平,问起少平有没有喜欢的人,少平的回答是“不确定”。
这个“不确定”,其实就是“确定”:确定的是有这个人,不确定的只是关于未来的设想。
至少我们可以确定,他这时想到了惠英;只不过,他还需要时间来强化和验证这个情感,来证明他可不可以这样确定。
这个时间节点,就出现在了这值得纪念的辞旧迎新的一晚。
少平的情感也得到了惠英的回应。面对少平次日醒后对在惠英家睡了一晚的惊慌疑问,她回答时,“牙轻轻咬着嘴唇”。这里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意味,也许包含了多种复杂的情绪,但是主要的, 是一种确认。并且,
惠英嫂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像任何事都没有发生。他感激她的这种看来平静如常的态度。
不管是看起来平静,还是事实上平静,惠英的表现都在告诉少平,同时也告诉了其他不相干的人们:这“不比平常”的一晚,将在以后的日子里,成为平平常常的生活。
你看,在平凡的世界里,感情的确认,有时并不在言语,也不在仪式,而在生活细部形成的自然相契。
以上浅见,欢迎关注,讨论!还未读过《平凡的世界》的朋友,强烈推荐一读,肯定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