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币的背面是一朵七瓣花

第一部  短信

1.

“——你要一起吗?”

柳忆蝶对着聊天窗口的字愣了愣。

五月的晨光在浅黄桦木纹的墙纸上打下淡色的树影。虽然还没入夏,这几天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她也已经提前换上了鹅黄的宽袖短上衣。

她蹙着眉思考,双手像是怕那几个字突然从屏幕上扑过来一样无所适从地悬在脸旁。

然后她表情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双手重新放回键盘上。键盘是嫩绿色的,上面还有一只小熊在山坡上打滚的卡通图案,和哑光黑的17寸大笔记本格格不入——

不过,也更比电脑像是一般女孩子会用的东西。

“如果我那天有时间的话。”她慢慢打下,发送。

另一边的回复十分迅速。

“我也没有订下具体的日期 所以什么时候有空可以告诉我 我可以随时改”

柳忆蝶好看的眉毛又皱了起来。她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像是中小学聚会或是被不熟悉的人邀请的感觉。

“毕竟还是没确定,这几天还是挺忙的吧。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有空联系我家那位确认一下时间表。”

有点像是自己又把问题抛了回去,她有些抱歉地想。不过毕竟……还是很难面对。

就好像是不想承认那天——或者说那些天,当时间线卷曲起来,凭空消失的人,已经不存在于如今的世界这个事实。

她好像又看见那天的光影变幻的隧道。陆离的扭曲星空像是同时被数万个棱镜投射般拉长,环绕着白衣服的、逐渐也和透镜一起坠落变形的——

叮。

她吓了一跳,还以为对方的消息发过来自己却没有注意,抬头看着聊天窗口的空白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早就把软件的提醒音关掉了。

但刚刚的那声响动太过于真实,她实在没办法相信那只是幻想的余波。

还有……

她再度困惑地看向屏幕。对面一直没有回复,已经大概过去两分钟了。刚刚那么长一句可几乎是飞快地打出来了啊。

“好吧”。

许久,两个字突兀地蹦出来。

柳忆蝶从这没有标点的两个字里看出了对方的失望,但她实在不想在那件事后,还打起精神去看望那个人。

倒也不是不擅长和她相处,只是……

她不放心一般吐了口气,带着找补的心态又发了一句:“当然,如果有时间我一定会去的。”

对面没有回复,这倒是在意料之中。



2.

一直没有等来消息的齐零站在货架间看着手机,挫败地挠了挠头,转手拿下一把捆好的莴苣。

他不是很喜欢地下超市。

不管是日夜不息的常亮惨白灯光,还是始终环绕在生鲜区的菜肉渐渐腐烂的味道,或者没完没了广播着的老派俗气的音乐——你好歹放个上个世纪的粤语歌也成啊,齐零愤愤不平地边把一颗茄子放到购物车里边想,至少那是经典曲目啊喂。

他尽量迅速地付完款,拿着五六个袋子走出超市。

从地下广场到地面的自动扶梯还在正常运行,但扶梯上方的灯不知道为什么灭了。人们大多一边不满抱怨一边还是绕开一旁亮着灯的步行梯,坐上扶梯。

这要是在黑暗里有他们的人就——

和刚刚下到超市时一样,齐零走上扶梯时,他的脑海里有这样的想法划过。不过实际上他并不是多担心……毕竟所有的「能力」都自锁进了时间闭环后,那些老家伙也就没有存在的资本和必要了。

——这样的想法其实更接近是所谓本能,从肌肉记忆里刻录下那个荒诞不经、既幼稚又成熟的时间段。

随即他便惆怅地想,可惜了。明明是能说出那群家伙所在团体真名的时候,自己却好死不死忘记了「组织」叫什么,应该是十六个字,一般只称呼三个字的简称。

他以为这是自己的记忆力在克隆后大不如前,但实际上这不是个例。所有知道且记得「组织」的人都在遗忘着名字,未来如果有人调查起只能查到当初曾经作为任务中转站的“二五仔”酒厂。

就连他自己亦是如此。

坐在扶梯上的时候齐零又忙中偷闲从口袋取出手机,以堪称杂技演员的手法解锁了屏幕。

——有两条信息。

一是句不明不白的“下午能来的话请务必回复一下”,不过齐零还是马上明白了这是在说什么。他撇了撇嘴,决定当做没看到这一条。

另一条是齐零正好想看到的。

「尊敬的 齐零 先生,您的快递【键盘可爱笔记本外接蓝牙】已经到达,请前往代收点签收」

齐零把手机艰难地揣回兜里,走出超市。门外是摆的有如菜市场的促销活动摊位,他随便走到一家摊子前。

“买苹果吗小哥?”摊主热切地看着他。

“呃,给我拿……一千克草莓……吧。”



3.

“……谢谢惠顾。”

洛雨瑶一直等到自动门关上,刚刚那个骂骂咧咧找茬的顾客走出去,才把脸上的商业性微笑抹去。

另一侧柜台那边,有个穿着深绿店员围裙的人急急忙忙冲过来一把捧住洛雨瑶的脸。洛雨瑶本能地低头后退摆脱那双手,左臂刷地抬起作势要劈——

然后停住。

“前……前辈,我没事啦。”她挤出一个微笑,虽然也没多少人能分辨得出那是挤出来的。

“我说啊!你刚刚就应该叫我们过来啊!”但对面的那个长发女生仍然关切地打量着洛雨瑶,就好像刚刚的顾客的话能刺伤皮肤一般神情激动,“明明就是他的错!小瑶瑶才没有失误!”

边说边再次伸手,洛雨瑶到底还是没能逃脱魔掌。

“呃,前辈……”她有点尴尬地想要接话,但随即长发前辈就松开手,转而向前倾抱住她。

“真是的……偶尔也要依靠一下前辈们的力量啊。”耳边的气息听上去稍稍有些委屈……或者是听误了的心疼。

“……们?”

错愕的洛雨瑶越过环绕自己的肩膀看过去,刚好看到那边不甚熟识的几个店员收回关切的目光。

刚刚抬起的手臂还悬着——意识到这点的洛雨瑶赶紧放下。想想不对又抬起来,笨手笨脚地在长发前辈的后背抚了抚。

“我没事啦,真的。”  她重复道,感觉脸上的笑没有那么僵了,“下次遇到这种事会求援的啦。你看,刚刚我也处理得不是很理想嘛。”

“哪有,小瑶瑶处理得可棒了。”

真没想到自己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啊,她同时想,主动向别人求援。她还以为自己只能一直过一个人的生活……就算是齐零在身边的时候也一样。

长发前辈还在絮絮地寒暄,她也便应和起来,直到前辈无意中问起“你打算什么时候走,需要我借给你伞吗”,洛雨瑶才注意到已经是下班的时候了。

她瞟了一眼手边的手机,表情一颤,随即再次恢复正常——虽然在熟识她的人看来,现在的表情已经又变回「挤」的阶段。

屏幕上有一条短信通知。洛雨瑶的眼角不经意地扭曲了一下。早知道就直接拒绝了……都怪自己一开始那个似是而非的回答。

她还是很喜欢现在不必挤出笑容的生活的。而且她觉得自己还足够年轻,不必用回忆折磨自己。

她在说话的间隙又看了一眼屏幕显示的字符,上面问“真的没有打算?”

当然。洛雨瑶心里默念着,看似不经意地拿起手机,轻巧地在塞回兜的过程中删除了那条短信。

第二部      咖啡

4&5.

“不会来了。”

欧阳烈简练地回答,把手机丢回桌上。

“果不其然啊。”诸葛晓啜了一口鲜榨橙汁,随即皱起了眉,“嘶——好酸。”

“看来会去看望的人只剩下咱俩了。”欧阳烈往咖啡里放糖。

“是啊。”

“就剩咱俩的话,得定个去那儿的时间吧。”

“你有什么头猪吗?”

“喂,这个段子读出来就不好笑了啊。”

“哦是嘛,抱歉。”

两人结束了不痛不痒的对话,各自对付起自己的饮品。咖啡厅里低沉的絮语包裹在他们周围。

诸葛晓偏头,默默地看着外面的人群在午后柔和的日光下碌碌来往。人行道上未干的雨迹倒映着清凉的天空。

一对母女。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一个看上去不高兴的年轻人。几个穿着校服的小孩子。她细数着人行道上走过的人们,无比真实地意识到时间在向前运行。

“就像看着滚轮轧过草场。”欧阳烈应道。

“嗯。”她也点头,随即反应过来迅速扭头看向刚刚回应了脑海言论的欧阳烈,“嗯???”

“你刚刚说出来啦。傻子。”欧阳烈没好气地看着诸葛晓的惊恐眼神逐渐转为尴尬与不服气。

“怎么,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

欧阳烈想,没有。而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他已经习惯了时间的停滞,习惯了人生的长度会固定在漫长的历史标本板上。

突然开始流动的日子让人恐惧,就像老人脸上的第一颗斑纹。意识到这种恐惧只不过是第一颗,日后的每一天都是向着未来避无可避迈出的一步又一步。

“下午就去吧,我可等不了那么久。”他脱口而出。

他等着诸葛晓不高兴地提出异议,然后再提出一个合适的时间以准备——但诸葛晓点了点头。

“好啊。”她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下午就去。”

欧阳烈注意到,她刚刚无意识地喝掉了那杯酸到掉牙的橙子水。于是他知道了,诸葛晓也在努力习惯着无数人习以为常的日子。

如果有选择的话,她会选择留在循环里吗——就像自己偶尔会希望的那样?他想。

虽然他不知道,如果时间重新来过,他会选择的是不去认识那些熟识的人,走在窗外的人行道上,走在这个转动的地球上,忘记时间曾经陷入无边的循环。

很多时候,不知道也是一件好事,就像他不知道身边的诸葛晓也如此选择。

他们整理起东西,走出门外。诸葛晓的手自然地挽起欧阳烈的手臂。



6.

才走了一段路,胳膊就开始酸。

左易内心骂骂咧咧地把林枫那家伙问候了一遍又一遍,脖子夹着伞把左手里的东西换到右手,小心翼翼地不让包裹被雨淋到。

平日熙熙攘攘的商店街几乎没有行人。马路上偶尔飞快地驶过一两辆车,看这个速度大概是生怕拿纸糊的车壳塌掉,左易想。

随即他又想,这个想法可算是怪透了。

他好像一直被称呼为「怪」。不管是小时候,还是成为能力者的后来。话说在他们知道自己的能力之前,连自己的能力也被称作“意义不明的能力”来着。

让你背了这么多怪名真是辛苦你了——如果还能见到自己的能力,大概会这么说吧。这么想着的左易接着又苦笑,哪个人会和自己的能力讲话啊喂。果然还是自己够怪吧。

左手还没有缓过来,右手又快撑不住了。左易不得不再次停步,再次把包裹同伞换了次手。抬起头时,他刚巧瞟到身边的便利店里人们用奇怪的眼神注视着他。

再直接点,就是“看傻子的眼神”。

左易假装没看见,继续顶着在这个内陆市难得一见的倾盆大雨前进。

就好像刚刚那些人的表情啊,他想,想到的是自己的生活。当然,指的是在循环里的时候。

——除了晴以外,几乎所有人都把他看做奇怪的人,即使是晓也一样——不如说特别是她。

不过,左易也乐得如此。

他再次想起那个以晓的存在维持的谎言。现在谎言成真了,确是成真在比那个世界更真实的真实里。说来奇怪,越是庞大的谎言,越容易在更真实的地方变成现实。

现在自己不必遵守晴的遗言,陪在晓身边提心吊胆了,却发现自己也好像没什么想做的。大概自己已经习惯了只为了一个人而活吧。

强烈的风撕扯着伞的边缘。左易觉得自己要拿不住伞了。他干脆抢在风雨之前把伞骨上的塑料布扯了下来,边想这可真是怪到顶点了边丢掉原来是伞的金属架,用伞布裹住包裹。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挺怪的。

除了自己真正去做那些怪事的时候。

他发现自己被冻僵的脸上带着歇斯底里的笑,就像是很久以前读过的一个故事的结尾里那样。

脸上的水珠纵横交流,毫不留情。



7.

伸手探到毛巾,擦了擦脸。

毛巾带着稍弱的氯味。她不喜欢消毒剂的味道,但这种味道在医院里简直是司空见惯。

她很费劲地用一只手把毛巾折好挂在架子上,又用同一只手推着吱嘎作响的滚轮金属架走向卫生间的门。

门自动打开,金属架由于短暂的停步而带着上面的三个玻璃瓶轻松地晃荡起来,轻声叮咚作响。玻璃瓶的软管都连接着她刚刚一直避开的另一只手。

裹着橡胶的轮子在走廊瓷砖地上无声地划过。这个点医院的人还不是很多,她不必担心去洗漱的过程中撞到谁或者被谁撞到。偶尔有医生或者护士走过,常如今天这样友善地问她,是不是找不到自己的病房了。

她礼貌回绝对方的好意,亦一如往常。

她的床位在四人间的靠窗向阳一侧。上午天气好的时候,亮度和温度会让人稍有些难以忍受,不过只要拉上窗帘就不会有事。

今天是雨天。她推着点滴架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绕过还在梦中呢喃的那个老太太的床,坐回自己的床上。

如果是平日,她会拿起床头书架上随便一本什么书来耗过又一个日子。但是她今天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

——今天和「那天」的天气一样呢。她想。

她实际上已经记不太清那时发生的事,只记得那个和自己第一次见面就手牵手跑过消防梯的女孩像当初那样握住她的手,用朗诵一样铿锵的语调说出了最后的愿望。

——我把我人生的一切,投射给我的朋友——

然后,她就坠落进时间的间隙,粘合断裂的时间线来画出这个故事的句号。

一个环。句号不是一条截断线,而是一个环。

他们的故事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无可避免地结束了,她想。就像一个隐喻。

而现在的世界是下划线。故事可以继续了,只不过要靠活下来的他们继续书写。

她想起昨天,父母来看过自己,告诉她不久就可以回家接受院外治疗。但她其实有些犹豫。

因为她看着那两双关切的目光时,同时还有一些困惑——这真的是自己的父母吗?还是那个坠落到深渊的少女给自己留下的补残?

又或者,这种想法才是那个女孩留给自己的冗余。

就像她实际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于雨还是谢婉婷,虽然她现在知道自己是谢婉婷。

或者说,虽然她「作为」谢婉婷活着。



第三部  七瓣花

罗伯特·麦基的书里写,一个故事最重要的是结局,而这结局必须要改变什么。这种「改变」必然是无法逆转的那种。即使结局看上去和开始一样,也并不能忽视期间的改变。

这么说来,有些故事其实是不够格的,因为他们实际上根本没有结局——

——这么说并不全面。毕竟,还有很多故事虽然未曾迎来结局,但用一个个有终点的赛跑段搭载起漫长的故事。

而且这种故事一般是商业性的。为什么蜘蛛侠能够活过这么久的时代,换了一代又一代的演员仍然还能让类似却不同的故事讲下去?

因为蜘蛛侠已经不是故事人物,而是故事本身的载体。这样的故事很多时候已经不是为了讲述,而是为了延续。

不过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结局,所以咱们就直说了吧,掉进缝隙的人是我,而不是谢婉婷。这个世界以后也再没有超能力和有关不可思议之物的争端,所有人出生,然后死去。大约四个世纪以后,科技才会迎来一次非常大的进步……只不过也不到能研究时间线的程度。后来不久——或者,对于人类说,很久以后,他们灭绝了。

所以他们永远不会发现我了。

老实说,其实我现在可以通过改变他们选择的分支来让他们免于灭绝,让我爱的人们再次相聚,甚至是再次得到超能力——

但我懒得整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实际上人们都希望宴席永远不散。就算是时间循环的题材,里面人们逃离循环的理由也是没有他人会记得循环前的自己,而不是循环本身。

我时常想,如果全世界所有人共用一个循环,做的事都可以被原谅,会不会就能让世界和平?

答案是不会。因为人们又会开始厌恶机械性循环。

人类很奇怪啊,一边厌恶着无聊,一边厌恶着未知。所以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是最好的小说,许神的循环是最好的循环。没有人会意识到这是一个循环,只有如此才能让循环继续下去。

真悲哀。

我已经不想运转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的故事了。让所有故事都结束吧,再也不会有任何故事。

我只用这个循环的权力做了一件事。

这天是八月的31日。前一天下了很大的雨。

当诸葛晓和欧阳烈走出医院对面的咖啡馆的时候,街对面左易低着头打电话。他还不知道他以后再也见不到林枫了……他收到的电话是外市的欺诈师的邀聘。

谢婉婷此刻刚刚坐上老爸……不好意思,现在是她爸爸的汽车。他们为了调养她的后遗症,要搬家到外地。和左易不是一个外地。

而刚刚前两人走出的咖啡馆,打了好几份工的洛雨瑶提前围着围裙下了公交车走进来。她没看见就在窗边站着的左易,后者自然也一样。

当然,他们也都没看见正在往这边跑企图赶上公交车的齐零和柳忆蝶。

这是他们在最后的故事里最接近的一瞬间,而他们仍然没有看到各自。此后,他们的人生只会渐行渐远。

——晓和烈走进了医院,和匆匆忙忙跑来的零和蝶擦肩而过——

——瑶走进店的同时,易抬起头,刚好看到公交车门关上——

——医院后驶出的黑色轿车同公交车并行,在婷抬起头的前一秒分道扬镳——

各自走上殊途。

就像一朵七瓣花,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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