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谈写作

注:本文来源于网络,作者为汪曾祺,仅供学习参考。



我也愿意写写新的生活,新的人物。

但我以为小说是回忆。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对于现实生活,我的感情是相当浮躁的。

这三篇也是短小说。《詹大胖子》和《茶干》有人物无故事,《幽冥钟》则几乎连人物也没有,只有一点感情。

这样的小说打破了小说和散文的界限,简直近似随笔。结构尤其随便,想到什么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我这样做是有意的(也是经过苦心经营的)。

我要对“小说”这个概念进行一次冲决:小说是谈生活,不是编故事;小说要真诚,不能耍花招。小说当然要讲技巧,但是:修辞立其诚。

写作,“要贴到人物来写”

我小时候没有想过写戏,也没有想过写小说。我喜欢画画。

喜欢画,对写小说,也有点好处。一个是,我在构思一篇小说的时候,有点像我父亲画画那样,先有一团情致,一种意向,然后定间架、画“花头”、立枝干、布叶、匀筋……;一个是,可以锻炼对于形体、颜色、“神气”的敏感。我以为,一篇小说,总得有点画意。

引我进入小说创作之门的是沈从文先生。我好像命中注定要当沈从文先生的学生。

在西南联大时,我选读了沈先生的三门课:“各体文习作”“中国小说史”和“创作实习”。我追随沈先生多年,受到教益很多,印象最深的是两句话。

一句是“要贴到人物来写”。他的意思不大好懂。根据我的理解,有这样几层意思:

第一,小说是写人物的。人物是主要的,先行的。其余部分都是次要的,派生的。作者要爱所写的人物。

沈先生曾说过,对于兵士和农民“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温爱”,我觉得提得很好。他不说“热爱”,而说“温爱”,我以为这更能准确地说明作者和人物的关系。

作者对所写的人物要具有充满人道主义的温情,要有带抒情意味的同情心。

第二,作者要和人物站在一起,对人物采取一个平等的态度。除了讽刺小说,作者对于人物不宜居高临下。

要用自己的心贴近人物的心,以人物哀乐为自己的哀乐。这样才能在写作的大部分的过程中,把自己和人物融为一体,语之出自自己的肺腑,也是人物的肺腑。

这样才不会作出浮泛的、不真实的、概念的和抄袭借用来的描述。这样,一个作品的形成,才会是人物行动逻辑自然的结果。

这个作品是“流”出来的,而不是“做”出来的。人物的身上没有作者为了外在的目的强加于他身上的东西。

第三,人物以外的其他的东西都是附属于人物的。景物,环境,都得服从于人物。景物、环境都得具有人物的色彩,不能脱节,不能游离。

一切景物、环境,声音、颜色、气味,都必须是人物所能感受到的。写景,就是写人,是写人物对于周围世界的感觉。

这样,才会使一篇作品处处浸透了人物,散发着人物的气息,在不是写人物的部分也有人物。

另外一句话是:“千万不要冷嘲”。这是对于生活的态度,也是写作的态度。

我在旧社会,因为生活的穷困和卑屈,对于现实不满而又找不到出路,又读了一些西方的现代派的作品,对于生活形成一种带有悲观色彩的尖刻、嘲弄、玩世不恭的态度。这在我的一些作品里也有所流露。

沈先生发觉了这点,在昆明时就跟我讲过;我到上海后,又写信给我讲到这点。

他要求的是对于生活的“执着”,要对生活充满热情,即使在严酷的现实的面前,也不能觉得“世事一无可取,也一无可为”。

一个人,总应该用自己的工作,使这个世界更美好一些,给这个世界增加一点好东西。

在任何逆境之中也不能丧失对于生活带有抒情意味的情趣,不能丧失对于生活的爱。

沈先生在下放咸宁干校时,还写信给黄永玉,说“这里的荷花真好!”沈先生八十岁了,还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完成《中国服饰研究》这样的巨著,就是靠这点对于生活的执着和热情支持着的。沈先生的这句话对我的影响很深。

语言的奥秘,就是长句与短句的搭配

1.包世臣论王羲之的字,说他的字单看一个一个的字,并不觉得怎么美,甚至很不平整,但是字的各部分,字与字之间“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

文学语言也是这样,句与句,要相互映带,相互顾盼。一篇作品的语言是有一个整体,是有内在联系的。文学语言不是像砌墙一样,一块砖一块砖叠在一起,而是像树一样,长在一起的,枝干之间,汁液流转,一枝动,百枝摇。

语言是活的。中国人喜欢用流水比喻行文。苏东坡说:“大略如行云流水”,“吾文如万斛泉源”。

2.我很喜欢宋儒的一些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生意满”,故可欣喜,“苦人多”,应该同情。

我的小说所写的都是一些小人物、“小儿女”,我对他们充满了温爱,充满了同情。我曾戏称自己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人道主义者”,大致差不离。

3.我觉得一个民族和另一个民族无论如何不会是一回事。中国人学习西方文学,绝不会像西方文学一样,除非你侨居外国多年,用外国话思维。

我写的是中国事,用的是中国话,就不能不接受中国传统,同时也就不能不带有现实主义色彩。

语言,是民族传统的最根本的东西。不精通本民族的语言,就写不出具有鲜明的民族特点的文学。

但是我所说的民族传统是不排除任何外来影响的传统,我所说的现实主义是能容纳各种流派的现实主义。

4.韩愈提出一个语言的标准:宜。即合适,准确。世界上有不少作家都说过“每一句话只有一个最好的说法”,比如福楼拜。他把“宜”更具体化为“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

5.我认为语言不只是形式,本身便是内容。语言和思想是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

语言不仅是所谓载体,它是作品的主体。一篇作品的每一句话,都浸透了作者的思想感情。我曾经说过一句话: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语言是一种文化现象。

6.写一个作品最好全篇想好,至少把每一段想好,不要写一句想一句。

7.有些青年作家不大愿读中国的古典作品,我说句不大恭敬的话,他的作品为什么语言不好,就是他作品后面文化积淀太少,几乎就是普通的大白话。作家不读书是不行的。

你可能感兴趣的:(汪曾祺谈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