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所爱

  若干年后,我已是老人,患了病。儿子推着轮椅带着我,我带了墨镜,但依然闭着眼。

  清晨,儿子如同往日一样,推我过了家门口坑坑洼洼的砖头小路。我能听见风吹过路边那棵榕树的沙沙声,使我想起她。树下,她穿着带着三条杠臂章的校服给我系上红领巾,然后用力一拉,像启动开关一样的,我的舌头迅速吐出来,她松了手,开始哈哈大笑;树下,她身着白衬衫牛仔裤靠在我的肩上看着手中我们的结婚证,说道:“在我心中你就像大树一样。”我问她什么意思,她回答道:“一到秋天就开始掉叶子。”接着的又是她那标志性的笑声;树下,她穿着短裙别扭的拉着儿子上学,一路上对着儿子问候自己……

  沙沙的声音渐渐的小了,将其取代的是街上混乱的脚步声,急促的鸣笛声,人们的嘈杂的说话声。偶尔听见的狗吠鸟叫我都给予同情。

  儿子说:“阿爸,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不要怕。”

  “……呃……再…再等等吧”

  “乖,试一下吧。医生说戴墨镜就好了,我们试试好不好?”

  我挣扎的试着睁开眼睛,当光一点点的射到我的眼球上了,我非常兴奋,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阳光了,但是我又惶恐,生怕看到什么不好的东西,毕竟这是人来人往的大街。这种感觉就像被囚禁了半辈子的犯人突然得到释放,既着急冲出牢房,又害怕面对早已不再熟悉的社会。

  在医生给的墨镜得到的心理安慰和儿子的鼓励下,我关闭了刚刚开启一缝的光的通道,然后奋力瞪大眼睛,单眼皮在力的作用下也被挤成双眼皮,在墨镜的作用下,光对眼的刺激并不强烈。我的胸膛开始起伏,呼吸变得急促,仿佛有人拿着枪抵住你的脑袋。我放眼望去,不一会儿我眼前变得模糊,视觉开始摇晃,我越想闭上眼睛,意识越混乱。终于,随着儿子一声声阿爸的呼唤下,我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当我意志开始清醒,我回想刚才看过的画面。早餐店铺里飘出热气,弥漫在我眼前。排队买早餐的人低头看着手机。街旁停靠着各种车,从街尾一字延伸到街头,有车开出必有新的车插入。还有一些摆摊卖菜的,以及一些上学的高中生。

  我听见耳边有人交谈,我转头一看是两个高中男生,其中一个手指街对面的一个女生对另一个人说“你信不信我叫一下她准过来。”

  “这么自信,赌一包芙蓉王敢不敢?”两人击了掌。

  “美女,过来一下吧!——喂!美女——喂!……你妈的,聋了吗——你也太自大了吧!……”

  我对街对面的女孩也充满了好奇,弥漫眼前的热气渐渐消散,我看向那个女学生,她穿着一件吊带衣服,我虽然带着墨镜依旧能看清内衣的颜色,小短裙,高跟鞋,提着学生标配的电脑,向前走去。我的身体开始不舒服,我眼神艰难地摆脱了那个女学生,又看到了路边摆摊的肥胖妇人,40多岁的模样,身着已经过时的jk制服,路边树下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老头在下棋,妇人的叫卖声使他们无心下棋,时不时的看向那个妇人袒露的半个肚子。

  我闭上眼睛转头离开刚才的位置,睁开眼看见街边新停靠的车中下来一个30多岁的富婆,她穿着一件包臀连衣裙,深V的款式让她的两只乳房各自暴露一半,由于裙子太短了,安全裤有一截显现出来,大腿和脸上的颜色相差甚远。穿着鞋跟像锥子一样的鞋,每走一步鞋跟就扎到土里,再用力拔出来,这个向上的力使她的胸抖动起来,她步步维艰地走向早餐店。我脑袋越来越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

  早餐店的老板娘是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她穿的是店铺的服装,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左胸口印着店铺的名字。我已难受极了,耳朵里都是嗡嗡的声音,这个声音像坐着动车经过隧道时听世界上最难听的音乐一样。这时,一条狗对着我狂吠,我的耳朵听到的声音开始具象,眼前的扭曲逐渐缓解。身后的儿子看到面前的狗,一脚踢开,狗发出类似“咦呃 咦呃……”的惨叫,然后害怕的跑开,冲散了排队的人群跑进了早餐铺。儿子试探性的对我喊叫,“阿爸 阿爸 阿爸……”我的意识渐渐清醒。只见老板娘赶着狗跑出店铺,她拿着一根擀面杖,踉踉跄跄的追着狗,排队人群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我的耳朵又被嗡嗡的声音占领,老板娘高举擀面杖追着狗从我面前跑过,然后在我跟前停下,喘着粗气,大喊着什么,我突然注意到她穿着一条黑色丝袜,这两条黑色的腿在我眼前扭曲,旋转,变成了两条黑色的蟒蛇,张着血盆大口,把我身体缠绕,我的肺被狠狠挤压无法呼吸,蛇吐着信子,舔了舔我的脸,然后从头部将我整个吞下,耳朵里的恐怖的声音变成了超度的咒语。

  我醒来时拼命呼唤儿子,我不敢再睁眼了,只有呼唤能证明我是否还活着,儿子看见我恢复了意识,说:“阿爸,您终于醒了,看来墨镜也没用。”轮椅上下颠簸,我知道在回家的路上了。

  我对儿子说:“这墨镜可以拿了吧,根本不管用。”

  “随便您,我该说您什么好呢,一看女人就晕还算是男人吗?”儿子说。

  “少放屁,还轮不到你教训我,我不是男人你是什么东西?只是现在的女人……唉……”

  “现在的女人怎么了,我打小女人就是这样啊,就你觉得不对劲。”

  我不再说话,儿子推着车也沉默着。沙沙的声音响起,前方一个似曾相识的笑声响起,儿子的手机铃声也响起了,他推着车没去接电话,铃声是80年前一部电影里的音乐,但现在依旧不过时。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

“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笑声传入我的耳朵,我的鼻头一酸

“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

“天边的你飘泊白云外”

我睁开眼睛,前方一位身着白衬衫深色牛仔裤的女人

“苦海翻起爱恨”

“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白色衬衫不妨碍凸显她纤柔的腰身,紧身牛仔裤勾勒出她臀部的曲线

“相亲竟不可接近”

“或我应该相信是缘份”

儿子停下接了电话

那女人渐渐远去

“喂,是你吗? 是我啊。”

墨镜后眼泪已经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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