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睛朗的秋日下午，克里斯朵夫在田间闲逛，已然是满眼的秋日灿烂，成熟的果实已累累枝头。心情不错，大步向前，曲调在心头酝酿盘旋。
途中偶遇，拔墙摘枣子猛吃的一姑娘，又胖又高，非常壮健。说是跟同伴出来玩，走散了。其实，是故意走散的，她躲着同伴的喊声，乱窜。她叫阿达，一家帽子铺里的女店员。晚餐时间，他们两人来到约定的乡村客店与阿达的三个同伴汇合，女同事弥拉，两个规规矩矩的男青年。两位男士久仰克里斯朵夫大名，恭维他。两位妇女则彼此不伤和气地，大胆地卖弄风情，博取他的欢心，阿达似乎胜出。
晚饭后，心已不安分的阿达领着克里斯朵夫先同伴出门，黑暗中躲了起来。等他们赶到码头，三个同伴已乘最后一班轮船离岸，踏上归途了。两人无奈，今晚只好留宿在外了，似也正随其愿。
两人走进了码头附近的小客店。年轻的深深相吸的生命，在夜的怀抱里狂欢沉醉，世界消失了。
本来预定早晨七点动身回城，八点了两人还困倦在床。克里斯朵夫躺着胡思乱想。内心平静愉快。身边的女人，于他是个陌生人。她不聪明，也不和善。略带恶意地瞅着她一脸的蠢相，他并不爱她，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亲吻了这陌生的嘴唇，接触了这不相干的肉体。直到十点多，两人才起床，上船回家。
阿达，还有她的朋友们，俗气，放浪，粗野，不顾体统地暧昧。所有这些，和克里斯朵夫本质上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从心底里厌恶他们的恶行。他们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
阿达无知庸俗，关注的尽是些无聊的事，却自命风雅，自信十足，自视甚高，顽固不化，虚荣心极重。贪吃懒做的阿达，关心的不过是吃，喝，玩，乐，睡。漂亮强壮的姑娘，却要口口声声抱怨自己身体不行，愁闷的事情也很多。她的生活里到处都有预兆，飞过的乌鸦，爬行的蜘蛛，交错放置的刀叉，这些都在给她讲着预言，并且多是些让她慌恐不安的凶兆。梦境于她更是非常重要，令她心神不安的梦，即便纠缠几天也要弄清楚梦中的荒谬怪诞。
她会在幻想的痛苦中，无理可喻地乐起来。没来由的笑，疯颠胡闹，折磨小动物，说傻话，撒野。她会拿腔作势，随便什么人的卖弄风情，大声说她的心腹话。而最让克里斯朵夫受不了的是她的泰然自若的说谎话。得过且过，忧与喜只是从她心头无知觉地轻轻飘过，着不了什么痕迹，因此也可以说，她是无忧无喜，也无头无脑。
他们没有精神上的共鸣，却一心一意地爱着。年轻的生命，爱的天真，单纯，热烈，肉感极强却不粗俗。他们的感觉新鲜，明净，活泼，像清澈的溪水般纯洁。沉溺在爱情的急流中，他们欢乐，沉醉。两个年轻的肉体的爱，像四月的早晨一样清新，将来也得像朝露一样的消逝。
克里斯朵夫与阿达的交往，让小城的人们大跌眼镜，对他议论纷纷。乐队里的同事调侃他。在爵府里受到指责。中产阶级的人对他猛烈批评。他丟掉了一些家庭教课的差事。
对他最生气的是房东于莱一家。他们觉得克里斯朵夫的行为不检是对他们的侮辱。对其丑行更是深恶痛绝。由此也改变了对他的认识和态度，认定他骨子里就不是个好人，板起冰冷的面孔，掉过头不爱搭理他。克里斯朵夫不以为然，只当没看见。
洛莎则冷冷的一声不出，躲着他。看不起他的坠落，也不能原谅他的自暴自弃。她心中曾经的偶像倒下了，无邪纯洁的洛莎，痛苦难当。
洛莎的轻蔑态度搅乱了克里斯朵夫的心绪，他伤心，气愤，苦闷。开始自责，觉得自己错了。而另一个他在辩解：他的爱情是纯洁的。他强壮健全，有着纯洁诚实的心灵，爱他人之爱像青春的甘露浸润着他的心灵，它是美的，有益健康而使他心胸伟大的。因为爱是在爱的人的心里，而非在被爱的人的心里。
周遭的误解和责难，令他难过。可当谦卑忠厚的母亲也开始怯生生地抱怨他，并且忧郁烦恼偷泣时，久积于胸的怨气爆发了。他知道母亲的苦恼全仰伏奇尔太太所賜。
战火起来了。伏奇尔太太跟他妈妈说三道四，惹妈妈烦恼，克里斯朵夫斥责她卑鄙。伏奇尔太太则反唇相讥，说是他可耻的行为致其母不悦。老于莱一家自恃作风正派，有道德，有责任，好一个正义凛然，声色俱厉。克里斯朵夫则痛斥他们滥用责任，亵渎了责任。他们那没有幸福感的道德是不健全的，有害的。也非常鄙视他们那没有趣味，吵闹，专制，幼稚的生活，以及他们鄙陋的悲观主义。
只顾泄忿的克里斯朵夫，还不懂得是无情的人生造就了这些可怜人的可憎的面目，态度，思想。苦难折磨得他们变了形。可就在这粗糙的外表下，藏着正直，善心，和英勇的精神。那是民族的生命力和未来的元气！
佳人看久了，会熟视无睹，无感。墙上的美图，久了，就不存在了。曾动人心魄，令人沉醉，水灵灵的爱情，不用太长的时间，便会变得麻木干瘪，让人心生厌倦。时间的磨蚀，才是心灵的致命仇敌。
阿达厌倦了。她的肤浅庸俗损害不了克里斯朵夫，他的本质不与她同流，不会就范于他人驾驭的企图。对于阿达的有关爱不爱的无聊话题，他似听非听，一笑置之。他厌倦了这些不健全的辩难，厌倦了跟阿达这个捉摸不定而心神不安的女子的争执。他逃了。他的神思打开音乐之门，逃了，眼前的阿达不见了。
一次次的厌倦，逃离，又抱着幻想一次次回来。他是爱她的，他希望还能爱她。
跟伏奇尔家吵过之后，克里斯朵夫和母亲只能搬家另寻了住处。
一天，久无音讯的小兄弟恩斯德回来了。这个小兄弟高大，结实，外表更像父亲曼希沃，英俊潇洒。他诡计多端，自私薄情。甜言蜜语，投两个哥哥所好，利用他们，欺骗他们，又嘲笑他们。虽如此，比之二弟洛陶夫，克里斯朵夫还是更喜欢这个小兄弟。二弟洛陶夫规矩安分，做事认真，讲道德。爱自吹自捧，冷漠无情。利用又忌妒哥哥克里斯朵夫的名望。
恩斯德这次回家，像乞丐般狼狈不堪，不名一文，又生着病。克里斯朵夫和妈妈心疼他，不顾自己生活拮据，为他请医生，跑前跑后地照料他。恩斯德的甜言软语，赚得妈妈的疼爱和哥哥的关心，信任。
克里斯朵夫对人对事一向认真诚实，很希望跟弟弟恩斯德讲讲他跟阿达的爱情。他讲的笨拙可笑，恩斯德都看在眼里，且对答聪明谨慎，绝不让哥哥难堪。
身体复原的恩斯德被哥哥邀请加入了和阿达，弥拉的集会，只因为哥哥不愿意弟弟独守家中而闷闷不乐。原来他们三人早就认识，单纯的克里斯朵夫被他们蒙在了鼓里。他们的不坦诚让他有点不快。事实上，他们三人在一起更投机，克里斯朵夫倒有种格格不入感。有时他们像市场上的小偷一样，一起捉弄克里斯朵夫。
阿达要实施她的恶的计划，想以羞辱克里斯朵夫的方式，来征服掌控他。
四个人在树林里游玩。到达要去的山岗，有两条小路。克里斯朵夫和弥拉一组，阿达和恩斯德一组，他们打赌哪条路更近，看谁先到。对游戏当真的克里斯朵夫，先到了，他很高兴，同行的弥拉则满不在乎。等得不耐烦的克里斯朵夫，还担心阿达他们两人迷路了。可从弥拉的口风，他才明白这是他们三人早商量好的。他的兄弟恩斯德早在他之前就认识阿达，两人关系并不一般，他被阿达和弟弟愚弄欺骗了。
轻蔑的怒潮卷起了。无耻的勾当，污浊的心灵，乱伦的淫猥，卑鄙的思想，下流的默契，让他深恶痛绝。反抗迟早要爆发，他的纯洁的精神与这股恶浊的空气势不两立。
希望美好，希望值得自己去爱，却原来都是一厢情愿。自己的幻象褪去后，恶浊的阿达让克里斯朵夫切齿痛恨，她从他的世界永远消失了。
爱情的利爪，情欲的侵蚀，让克里斯朵夫受尽了折磨。躁动不安，欲之饥渴，烦恼孤独，他的精神受伤了，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贞洁，坚强，安静的境界了。
他像一个溺水之人，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多希望从洛莎的友谊中寻求安慰，可两家吵翻了。因他行为不端，洛莎已对他冷淡鄙薄。他们永远分离了。对此，克里斯朵夫内心气愤，抗议，继而又放纵自己。
他跟几个懒散，浅薄，粗俗，无聊，得过且过，甚至不三不四的年轻人混在一起，赌钱，嚼舌，喝酒。可是内心痛苦依旧，他不属于这些人的世界。他们的谈话与嘻笑使他恶心，他看不起他们。
旁观自己入了歧路，看到了危险，却不能振作起来。他的精神在撕扯挣扎，在过一道难关。怎么能束手待毙？灵魂中另一半的清醒在质问，它要抵抗毁灭。他的身心到处都在爆裂，精神在惊天动地的剧变，当然别人对此一无所见。内，波涛汹涌，外，风平浪静。心路者，通幽曲径也。
消沉的克里斯朵夫，跟父亲当年一样，拼命喝洒了。一天晚上，酒气冲天的他在街上遇见了几个月没见面的高脱弗烈特舅舅。舅舅瞅了他好久，叫他曼希沃。他以为舅舅忘了，糊涂了。可舅舅摇摇头仍冷冷地叫他曼希沃。他呆住了，酒醒了。他从镜子里真的认出了父亲的面目。舅舅在警醒他。
当时为父亲守灵时许的愿，都哪去了？糟蹋掉了多少的时日，要做的事全没做到，只有互相毁灭的混乱的欲念。他做了一个他不愿意做的人。
克里斯朵夫被舅舅叫醒了。他讲他的惭愧，他的懦怯，他的没出息，他蹉跎的时日。舅舅微言亦大义：不要灰心，抱住志愿，继续活下去。虔诚地对待每一个今天，不要污辱了它。别想一年十年以后的事。一个人应当作他能做的事。竭尽所能。要是一心想做大英雄，干大事，便会做傻事。真正的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而平常人就做不到这一点。
舅舅这个行贩又出发了。
克里斯朵夫仔细体会着舅舅的礼物：竭尽所能。他的精神，他的自信似乎又回来了。
他会醒来的。
妈妈曰：
从结局看，克里斯朵夫结识阿达，对他是一场不幸，也是一次深刻的人生教训。
阿达，一家帽子铺里的女店员。她放浪，粗野，无聊无知，没头没脑，自私自利，贪吃懒做，信口雌黄，得过且过。
克里斯朵夫，宫廷乐师，极有才华的音乐家。他正直，真诚，纯洁，高傲。
他怎么就爱上她了？
阿达主动，大胆，随便，初次见面便不顾颜面地卖弄风情，有着极强的肉欲。而克里斯朵夫童贞的生命，青春勃发，情欲澎湃。他们是肉体之爱。尽管如作者所说，青春年少的爱是天真的，不完全等同于低级的情欲。可是，克里斯朵夫心里清楚，他们两人没有精神上的共鸣，也没有共同的语言可说，他看得见她的缺点，说到底，只不过是交往新鲜期内的暂时容忍。他们仅是情欲的结合。
克里斯朵夫有自己的道德坚守，对生活，包括感情，严肃认真，自律，不自欺欺人。和弥拉单独在一起，即便是弥拉主动，克里斯朵夫也不会和她有任何肢体的亲密，因为他觉得弥拉和弟弟关系较好，他不能有辱弟弟。而弟弟恩斯德和阿达则干得出欺骗，捉弄，侮辱哥哥的勾当，不仅不感羞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嘲笑哥哥。
阿达，弥拉和恩斯德这一类人是乐意在垃圾里打滚的猪狗般的东西。他们不讲尊严，无所顾忌，肆意妄为无底线。
一时的盲目，交友不慎，情欲放纵，给克里斯朵夫带来了巨大的精神痛苦。他意志坚强，心思纯洁，不甘心沉沦，误入歧途，要跳出情欲的泥淖，尚且要苦苦挣扎，不如他者，遇此情景，就更危矣。
克里斯朵夫跟萨皮纳在一起时，彼此也有情欲的冲动。可萨皮纳规矩安分，自珍自爱。两人的爱有尊严，也温和，克里斯朵夫就没有被野火灼伤的危险。
无耻的阿达的出场，是对克里斯朵夫的又一次考验，是从恶的角度，让克里斯朵夫认识自身之恶。放逐情欲的后果，几乎让他精神沉沦堕落。情欲又让多少人误入歧途！我们的内心也是善恶撕杀的战场。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嘶吼的恶之兽一旦伺机跃出心之笼，你必受其反噬极惨。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的终极之战是与自己的战斗。
我们的世界善恶并存，选择不可不慎。
你改变不了他人，但你有选择的权利。
2020.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