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黎之名探源

转自嘉峪关日报,20201020

合黎一名,首次出现在我国现存最早的历史典籍《尚书·禹贡》中,文曰:“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以后的合黎一名的出现,基本都是源出于此书。作为我国最早的地理著作《尚书·禹贡》篇,全文仅有一千余字,内容涉及九州山水五服,言词极简,方位感不强,导致后世研究产生颇多迷惑。

《禹贡》中提到的“至于合黎”,就很模糊,是到了合黎山,还是到了合黎水,还是到了合黎之地呢。

我们来看看笔者从史料中查找到的结果:

《淮南子》云:“合黎,一名羌谷水,一名鲜水,一名覆表水,今名副投河,亦名张掖河,南自吐谷浑界流入甘州张掖县。”孔颖达《尚书正义》曰:“合黎,水名,在流沙东。”

而《水经注》则云:“合黎山在酒泉会水县(汉朝设置,治所在今金塔县羊井子湾乡)东北。”《括地志》也云:“兰门山,一名合黎山,一名穷石山,在甘州删丹县西南七十里。”

唐代张守节按:“合黎水出临松县(北魏设置,今肃南县东南马蹄镇)临松山东,而北流历张掖故城下,又北流经张掖县二十三里,又北流经合黎山,折而北流,经流沙碛之西入居延海,行千五百里。合黎山,张掖县西北二百里也。”

从以上历史典籍不难看出,古人对合黎的认识是以山名水的,历史上曾经把流经张掖高台附近合黎山这一段黑河也叫作合黎水。在高台县黑河北岸,至今仍然有一个叫合黎的镇子。那么,问题来了,合黎一名到底是什么语义呢?

我们知道,《尚书》作为我国最早的一部现存历史典籍,有人研究其最早成书于春秋时期,书中主要记录了从尧舜到秦穆公时期的事情。据《汉书·艺文志》说:“《尚书》原有100篇,孔子编纂并为之作序。”而史学家史念海认为,《禹贡》篇是战国时魏国人所作。根据“合黎”一名出现在史籍中的时间,成书年代的最晚推测,也在秦以前。春秋战国时期河西走廊一带,都是乌孙和月氏人的驻牧之地。而在更早的西周,河西就有羌戎人生活。汉朝初期,匈奴冒顿单于大败月氏。公元前176年,老上单于杀其王并赶走了月氏人。匈奴休屠王在月氏人的赤乌城上筑盖臧城即姑臧城(位于今天的武威城),不久又筑了休屠城(遗址位于今天的凉州区四坝镇)。西汉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汉武帝派骠骑将军霍去病再次出击,大败匈奴,占据河西并设四郡,即武威、张掖、酒泉和敦煌。但是,整个河西在纳入汉土之前,生活在河西的游牧民族已经为一些山水和地方赋予了称呼,比如前文中提到的赤乌、合黎、删丹、姑臧和休屠。要知道,这些不同的民族说着不同的语言,这些由汉语文字记录下来的地名,所指含义也各不相同。

我们先讲一点语言常识。在中华民族的语言大家庭中,不同民族由于历史和地理关系形成了三大语系,即汉藏语系、阿尔泰语系和澳泰语系。每个语系有若干语种,他们之间相互影响相互关联。其中,我们习惯把生活在蒙古高原、东北和西北地区的少数民族,按照他们所讲的语言特点,分为突厥语族、蒙古语族和通古斯(满)语族。这三大语族,经过长期的民族融合,语言之间存在明显的互通性,其间大约有三分之一的词汇读音相同,三分之一的词汇写法相同,三分之一的词汇为各自所持有。所以他们各族之间的语言基本能相互听懂,交流上也障碍不大。有学者研究说,三大语系也是同源语系,彼此之间都保留了大量对方词汇,其重要母语来源是古羌语和吐火罗语。

月氏人在东周到汉文帝初一直在河西驻牧,其势力曾经盛极一时。而古月氏人是生活在西域古老民族——吐火罗人的一支,在战国时期月氏人先后征服了生活在河西走廊的乌孙人和羌戎人。乌孙人西走伊犁河流域,羌戎人则可能与月氏人融合。《后汉书·西羌传》记载:月氏“被服饮食言语略与羌同”。我们知道,西羌与藏出于同源,都是古羌人后代。而藏文是在唐朝初年松赞干布时期,吐蕃借鉴了吐火罗文创制的文字。如果月氏人是以吐火罗语为母语,后又与羌语融合,月氏的语言很可能属于汉藏语系。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民族的融合必然带来语言上的融合,古吐火罗语和古羌语这两种古老的语言都与汉藏语和阿尔泰语有源流关系,那么,语系之间也必然在语言中有许多音义的互通和词汇的借用。以此,我们就可以从汉藏语和阿尔泰语中去寻找破解的钥匙。

笔者推测,合黎是月氏语的可能性更大。月氏人除了筑有赤乌城,还在张掖建立了昭武城,作为王城。据学者研究,在吐火罗语中的“昭武”,其实就是“张掖”的对音译,而“昭”在藏语中是宗庙的意思。而赤乌,可以反切成chu,恰好与休屠(chu)音同。休屠被用作匈奴王号,应该是借用了梵语“浮屠”,意即佛陀。而盖臧或姑臧,应是比月氏人更早生活在这里的羌人中的姑臧部人的驻牧地。有学者王宝元考证,“姑”是羌族部落的种姓;“臧”是羌语,意为“家庭”或“部落”。同样,盖臧或姑臧可以切音成汉字“岗”(gang),据说姑臧城得名于附近姑臧山,而在藏语中“岗”也是高地的意思。

那么“合黎”是月氏语,按照语言习惯则可省读为“合”。汉语里的黑字,音义就是源于“合黎”反切过来的。黑(hè)音就是上古读音,现在西北地区和广东客家方言中也依然把黑(hei)读作(hè)。因此,今天的人们还把合黎河叫作黑河。同时,笔者发现,读音与“合黎”近似的词语在突厥语和蒙古语中有“哈喇”“哈拉”,藏语有“喀拉”,都是“黑”的意思。那么,合黎山和合黎水就是黑山、黑水。

为什么“合黎”是“黑”,而不是其他的含义呢?说清楚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说说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的共同文化背景,即萨满教。萨满一词源于通古斯语巫师。萨满教是人类最原始的宗教,认为天地万物皆有灵。现在还流行于东北到西北一些少数民族地区,青藏地区的苯教也与萨满教基本类似。应该说,整个中华文明圈都深受萨满教的影响,特别是秦朝以前的中国上古史,不论是少数民族还是汉民族,文化血液里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龙山文化就是很好的证明。萨满教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崇尚“黑”色。萨满教认为,黑是万物之源,是生命之色,是神圣之色,代表天地万物的神灵。因此,黑就是尊贵,就是威严,就是宝,就是祖宗。

于是,在上古社会凡是被冠以黑的山水地名,都和神灵有关。凡是人物姓名中有黑的,都表示尊贵威严。比如,合黎山,就是古代游牧部落的神山,是他们最接近神灵祭祀的地方。合黎水,则是上天赐予的生命之水,是他们感恩敬畏的河流。合黎地,则是上天赐予的安身之地,是他们繁息奉守的祖宗圣地。合黎山历史上还被称作昆仑山,据学者研究“昆仑”是匈奴语,意即“黑山”。在《鞑靼译语》中:“昆,深色”,也就是黑色。这样的山水地名还有很多,特别是北方游牧民族长期生活过的地方,以黑命名的比比皆是。合黎山东面有贺兰山,是突厥语意即黑山。东南面的六盘山也是传说中的昆仑山,西面有中国第一神山、万祖之山的昆仑山,南面的祁连山也曾经被叫作昆仑山。就说合黎水的下游额济纳河,也是西夏语黑水河之意。河西走廊还有许多叫黑水的上古古城,比如张掖黑水国古城遗址,就是从史前文化一直到汉唐文化时期。还有前文中提到的,汉武帝之前的休屠城遗址。一些研究者困惑于这些早期古城遗址都十分窄小,不得其解。这个问题随着中国近年来考古不断发现,得到了解答。特别是一些史前的古城遗址,像石峁遗址和陶寺遗址,尽管规模很大,城中发现了祭祀的台址和墓地,但是却没有发现居住遗迹。学者得出结论,这些城主要是早期部落祭祀和宗教的活动场所,是体现王权中最神圣威严的神权象征。城不是用来住人的,这个习俗显然被游牧民族月氏人和匈奴人保留了下来,合黎神山下,黑水城当然不是他们的驻陛之地,只是他们的祖先和诸神的安息之地,当然用不着修建很大,城外才是他们的穹庐。华夏文明中,城用来住人是到了夏才开始的。还有与黑山有关的一个现象,几乎叫黑山的,包括民族语中的黑山,都发现了“岩画”。笔者认为,这些岩画都和宗教和祭祀活动有关,游牧民族把活动场面和献祭动物记录下来,是献给祖先和神灵的。

当然了,古代北方民族以黑为尊贵还表现在姓名上。史书记载,匈奴人有斛律部族,鲜卑贵族有姓斛律的,柔然有可汗叫斛律,都是尊贵的意思。斛律,就是合黎。而被月氏人赶出河西的乌孙人,首领称为“昆莫”或“昆弥”,藏语是黑王的意思。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除了北方游牧民族有尚黑习俗外,三代时期的中原统治阶级也有尚黑的习俗。从历史遗迹和史料中我们知道,夏商周三代之王和秦朝的皇帝都是尚黑的,并以黑为尊贵,帝王将相都尚黑衣。这种习俗一直沿袭到了汉朝建立,来自南方农耕文化区的刘邦仍然“袭秦正朔”,继承了秦人的尚黑习俗。但是,随着南方农耕文化逐渐成为统治阶级的主流文化,南方农耕民族开始排斥北方尚黑的文化习俗。特别是在汉武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的狂飙中,儒生们不遗余力地对北方文化进行“抹黑”,甚至是不分青红皂白,逐渐让黑色成为不吉和凶险的符号。历史的真相就是这样在时间的长河中迷失的。黑色在上古历史中被人们赋予的高大上的含义真相,也随着历史的车轮被碾压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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