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人生的脉络,似乎飘忽不定。如幻雾云烟,不可捉摸,却又真切的有迹可寻。特别是某些人和事出现的时候,不啻于瞽者眼前的一片亮光。亮光倏忽地,将人向未知的境界牵引着。而这片亮光,于我,是他。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妈妈工作的酒店,他是妈妈同事的儿子,与我一般大。那时,他正伏在餐桌上写作业。纤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紧紧地扣在笔上。向晚的红日,欲坠未坠,于半山间仍旧析出稀薄的余晖。透过窗户,覆上他的背。我就站在他的背后,像一只捕食的猫,静悄悄的,连气息也绵绵若存,生怕惊了眼前的猎物。静静的,四周只剩下笔触莎莎,和一个躯壳。至于魂,却是不知被落在何处去了。


        仿佛是同时刻的,他放下了手中的笔,转过身来,望着我,轻轻呐了句,“好了,我做完了。”原来他早就发现了我。


        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


        这是怎样的一双眸子!我刮尽了肠子也找不出哪怕一个恰适的辞藻来款套它。就在那一晌,我在那眸中,寻到了失却的魂灵。


          “你 …你好。”不知怎的,平日里灵巧如簧的舌头竟然绕上了结,连一句顺畅的问候也吐不出口。更稀奇的是,那张一向苍白如霜的数尺厚的面皮子,竟也开始有了血样的颜色沁上来。熏的两颊发烫。


          “你好。”他的声音依旧低如蚊呐,几不可闻,不过我还是听到了。作为答礼,我朝他颔了颔首。抬起额,继续看他,那双平静如湖水却让我深陷的眸子。我看到,眸中有澈亮的光,照进我的眼里来。


        趁着妈妈尚未下班,我与他交谈了几句。他的话不多,却很详尽,大概是我会聆听的缘故。在他的寥寥数语中,我知道他是与妈妈一起从县里上来的。当下仅仅是寄居在亲戚家里,还在四处寻找落脚的地方。


        中国人从根子里就有一种家的思想,这一点究竟是与外邦人不同。哪怕一间耳室,一间茅屋,它到底是属于自己,不惮被别人赶出去,这便是家了。而现在,至少在这里,他是没有家的。


        “妈妈,隔壁陈爷爷的房子不是要佃出去么?”鬼使神差地,我嘟噜出一句话来。或许,早在我陷入那双眸子时,就有某种希冀从心里慢慢滋乳出来,直到方才,已是压抑不住。


      我第二次见他,是在我家隔壁。他仍是那样,却又分明不一样。眸子还是那双眸子,脸上却分明多了一分喜悦。


        陈爷爷是一个随和的老人,很好打交道。他年纪大了,要去深圳跟儿子生活,又惦念着自己住了半生的房子,打算把它赁出去,其实只是想有个人守着房子,让它有点生气。


        屋里的家具,大半都带走了,留下的只有三件:一个古色古香的碗橱;一案掉了些漆的旧茶几,还有一张床。这些东西,都很实用。碗橱可以放碗和水瓶,床可以用来休息,茶几是唯一的娱乐用具,可以用来看书和做作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就是这样打磨着自己的性子,打磨的寡言少语,把自己织成一个厚厚的茧。


        我以前也曾是这样,所以深知这样的恐怖。人,不能总是幽闭在空寂的城里。即便这也是一种自由,寂寞的自由,易变质的自由。我不能眼睁睁见他囿于这种自由中,无法自拔——我起心想去把他拔出来,无奈没有绳索。


        有的时候,你不得不承认造物的神奇,无论你是否承认其存在。比如,我在寻找绳索时,绳索也在寻找我。


        下午的时光是舒缓而惬意的。沏上一壶茶,躺在摇椅上,摇啊摇啊,眼皮开开阖阖,等到壶嘴有缕缕雾气蒸腾。鼻尖勾人的茶香,就把人引到幻处去,生出些新异的想法来。我照常也是这样。


        我喝茶是随父亲,父亲是个老茶客,倒不是说他面相老。自我记事起,父亲就爱喝茶,常见他拿着个茶壶四处晃荡,到一处坐定,从怀中掏出个小陶杯子,斟酌了,细细的嘬一口。竟显出微醺的样子来。茶也可以醉人么,我现在倒是知道了。


        醉在茶香中,其实也不失为一种福气。 这样的福气可不是常有的,今天就没有,因为他从隔壁摸索来了。不过这大抵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他仍像上次那样,静静的坐在那里,缄口不言,像一座雕塑。我等着,指望他说点什么。但显然,我不该作这指望,我先开了口。


        “怎么得了空过来了?”说实话,我真的很讶异。若是我,断然不会冒然地进入一个仅见过一面的陌生人的家中。这一点,我承认是不如他。


          “妈妈出去了。”果然,又是扳着手指就能数清的几个字,少得可怜。我却在这可怜的几个字中嗅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落寞。


        “一个人在家,的确不是很好。”不是什么人都能像我一样从那种孤独的恐怖中超脱出来,并将其内化为习惯的一部分。大多数人想来都是喜欢群居的,这就是为什么妈妈说人是群居动物。


          “没什么,不是还有我在。”在他面前,我好像说不出什么华丽的语言来。每一句话都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句话,我也不止说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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