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中的穆让礼,被战友抬进这片南国土地。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将他的前后半生切割开了。
1944年秋,他随执行秘密任务的队伍,途径贵州中部一个交通咽喉之地—新贵。
新贵县向西联通云南、向南联通两广,向东可取道湖南,向北走四川。他所在队伍取道这里,稍作休整将向南抵达目的地广西。
这支队伍一个营建制,他任一连连长。
队伍进入贵州境内后,首次踏入此地的北方人不适应南方多变的天气。高原山地一雨成秋,气温变化极快,一周可变换春夏秋冬四季。
先后有战士水土不服,穆让礼便是其一。一两天后,其他人逐渐适应贵州潮湿多变的天气,解除症状。他非但没有减轻病痛,还伴随发烧、拉肚子。开始时在战士的搀扶下能勉强跟随队伍行进。几天之后不能行走,浑身没劲怕冷,只能躺担架上抬着走。
高烧中的他,躺在担架上不断梦呓喊着“娘”,伸手摸索抓握。他十三岁离开家,十几年没回过家,没见过娘。梦中伸手始终抓不住娘的手,娘越走越远,面容渐渐模糊,他失声痛哭。惊醒后,他内心极度恐惧,害怕梦是不详预兆,从此与娘阴阳两隔。
人在脆弱的时,最容易想起的是家是亲人。他在枪林弹雨中,没有感受到此刻强烈的孤独与害怕。人之将死的恐惧紧紧抓住他,瑟瑟发抖卷缩成一团。
抬担架的士兵章荣华,与连长是老乡,听见连长说胡话喊“娘”,不竟想起自己的娘。自从五年前离开家乡,一路越走越远,不怕死不怕苦,唯一的牵挂是家中的老娘。
“娘是不是还在村口张望?”失望多年的娘,是不是还在等待?他抹掉悄然滑落脸庞的泪水。
章荣华被抓壮丁前,每到赶集日到集市卖高粱扫帚。每次回家与之相依为命的娘都在村口等着他。被抓丁后,一次次逃跑,最后意外的与穆让礼他们所在部队相遇,遇到老乡就留下来了。
他不知道连长能不能撑下来。不知道明天倒下的是不是自己,一路走来不时有战友留在老乡家养病,没有一个再能归队。
穆让礼,一个高大健壮的北方青年,一周时间消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往昔合体的灰布衣服此时显得像过于宽大,眼眶深陷。主人无暇顾及的胡子倒是长势喜人,往日挺拔整洁的英武青年,变得蓬头垢面形销骨立。
叶老医生的医馆在城西一片杂货铺中。门脸儿不宽,药柜摆满一面墙。药箱上贴着中药材名称的纸片四周被磨损看不出原色,有的只隐约看见残存的半个字。药箱子把手周围泛出油亮光泽。
身着黑色长衫马褂,瘦削的老先生递给徒弟一张纸,又埋首在摊开的本子上写字。老先生不喜欢洋派的钢笔,写处方依然是毛笔小楷。没病人时总是喜欢练习小楷。他的字像他一样温和利索,又不乏骨气。
徒弟瞅一眼药方,在一排柜子前穿梭,干净利落的抓药包药,然后提着走出去了。药房里剩下埋头写字的老先生。
老先生感到光线突然暗淡,抬头看见几个身穿军装的人站在铺面外。从服装看不出是什么部队,老先生心里“咯噔”一声,不知道今天将遭遇什么祸事。自己本本分分看管几代家传的药铺,勉强混口饭吃,什么人也招惹不起。
高个儿的章荣华先开口,求老医师给连长看病。老先生心里害怕腿打颤,不愿意跟随前往,亦不敢拒绝。
老先生看见病人,镇静下来。切脉、按压病人腹部、查看粪便,确认穆让礼感染了伤寒。病情非常严重,再晚一天就会危及生命。章荣华跟随老先生回药铺取药。
穆让礼的运气很好,十年军旅生涯,打过大大小小的仗愣是毫发无损。但这次病得凶险,行军任务重,一再拖延,耽误医治时间。
穷乡僻壤的地方即使找到医生,怕也难治好。营长私下担心他命绝此地。行军途中患病不能及时治疗,病死极常见。这里远离他们故土,死后就是孤魂野鬼了。
营长与穆让礼私交甚好,看他的病情不甚唏嘘。
部队暂时在新贵休整补充给养,给穆连长治病。但是短时间内他不可能治愈,部队不能长时间停留。营长给他交代向南行走线路后,将他托付在老中医家养病。
新贵县城建在一个小山之上,有三百多年历史。东南西北四方筑有城门,城墙完整,东西门各有一条天然河道绕城。四周高山环绕,一大片山间坝子沿着山脚逶迤而去。
他在老中医的调理下渐渐康复。先能喝一些煮米饭的米汤,然后能吃一点米饭,慢慢恢复体力。遇到出太阳的日子,让采药的徒弟带上他出城走走。
在这里他领会了青山绿水这个词的含义。这个词语是在北方干燥的大平原行军是学习的,在北方人眼里难以理解青山是个什么样子,水分明没有颜色为什么说是绿色的。
青山绿水看不够,他很喜欢河中筑起的水坝。水储存起来,坝上河湾如玉般温润如镜的绿水,堤坝下的水白浪翻腾奔涌而去。他喜欢坐在堤坝上,看坝上之水平静如镜,心如止水,看坝下之水奔腾不息,唤起潜藏于心的责任。男人当如激流之水,奔涌向前,方不负韶华。
但穆让礼不喜欢这里不时毫无征兆就哗哗下起来的雨,喜欢北方干爽的天气。因此他出太阳的日子喜欢到河堤坐着发呆。十年的军旅生涯,第一次有时间无所事事的闲逛发呆,看稻田在风中摇曳,看水牛在河中消暑,水鸟捕鱼。
留下来时他听不懂这里人讲话,他们说话的语速很快,只能听懂老中医慢条斯理的说的话。小徒弟说话都靠猜,只能听懂穆连长这三字。
穆让礼的口音,经过十年间五湖四海战友口音的消融,已不是纯正的家乡口音。他会说多地方言,从口音难以判别他是哪里人士,这也是他们执行秘密任务战士的一项技能。
身体恢复后,他仔细观察老中医徒弟们说话的口型和语调,几天后能够差不理的模仿他们说话,让他们感到惊讶。语言关打通,小徒弟缠着他讲打仗的故事。
县城有一所高小女校,就读的学生多数是城里富家小姐,极少部分是一般市井人家女儿。这个暑假,叶老先生的远房侄女叶珍,高小毕业了。
叶珍和要好的玉英商量好,毕业后结伴报名参军。去年她们送走一个高她们一级师姐。叶珍非常盼望自己穿上军装的那一刻,毕业后她们焦急的等待着招兵消息。
暑假部队开始招兵,她们结伴去报名。叶珍穿一件妈妈缝制的月白色短袖旗袍,白色半高跟皮鞋,这是她最喜爱的一身衣服。齐肩短发随意挂在耳后,看见人抿着嘴一笑,话语不多。
玉英外向咋咋呼呼,像个男孩子,却与文静的叶珍要好。她穿着玉蓝色对襟上衣、黑色裤子白色袜子黑色布鞋,一路扯着叶珍跑,怕去晚了报不上名。
报名处男孩子多,读过书有文化的微乎其微。招兵的军官听说来了两个女学生,远远打量。他们不看好叶珍,她太柔弱了。就让她在一个册子写上自己的姓名地址回家等消息。叶珍一手漂亮的字惊艳了军官,外表柔弱的她一手字透露了她骨子里的坚韧。她们两个当即被招录,嘱咐她们在家等待出发通知。
两个欣喜若狂的女孩,一路向西穿城而出,在河边奔跑,玉英撵不上叶珍,手压在腰部直不起腰,气喘吁吁“死叶珍等等我,累死我了。”
叶珍停下,看着满脸通红的玉英,“你不是跑得快得很吗,咋不跑了?”
两姐妹坐在河堤上,畅想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笑声在风中飘荡。
姑娘清脆的笑声吸引在河坝上看水的人,他回首看见白色衣服的姑娘,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时记不起。
姑娘们的笑闹声划破了这里的宁静,这份独处被打破,穆让礼起身离开。走过姑娘们身边,回首与白衣姑娘眼神相撞,不好意思便疾步离开。
叶珍兴高采烈的回家,向母亲报告被部队录取了,母亲却落下泪来。母亲不同意她去当兵,奶奶也不同意。叶珍是妈妈奶奶一手拉扯长大,虽不及大户人家的小姐尊贵,但也是她们的心头肉掌中宝,怎舍得她去经历风险。
叶珍父亲在她七岁那年,外出做生意回家的路上被土匪盯上,虽有一身武功终究敌不过土匪人多势众,惨遭杀害。外祖父看着二十出头的女儿年幼的外孙女,孀居多年的亲家母,悲从中来。
叶珍外祖父是有名的风水先生。他强忍悲痛拿起罗盘一山一山给女婿找安息地。爬过一山又一山,没有一块地适合。
暮色渐起时,外祖父来到女婿新卖下的土地,从山顶将斗笠扔飞碟般丢出,斗笠落在哪里女婿的墓穴就在哪。斗笠飞出去,慢慢减缓速度落下又向山坡下滚落。他痛苦的闭上眼睛久久不敢睁开,怕老天连快葬身之地都不给女婿。“哎,自己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老天为什么这样捉弄自己”老泪纵横。
叶珍老外公睁开眼睛看见斗笠稳稳当当落在山腰,他疾步走那里,放下罗盘测掐指算,这是一块绝地。老先生悲叹,造化弄人啊。
老外公绝望跌坐在地上嚎啕痛苦,“老天绝煞我啊。”
叶珍的外婆家在县城书院,母亲出生于书香世家,尽管没有正式进过私学,也粗通文墨,女红是县城一等一的。母亲家三姐妹,她排行老二小名招娣、三姨转娣。
在民不聊生的上世纪二十年代,生存比什么都重要。外公看好二女婿品行和能力将女儿下嫁小贩之家,然而命运给老人一个无情打击。然后他转念一想,外孙女结婚后不是外姓人吗?对外孙女好才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我的外祖父就安葬在斗笠落下之地,已百年之久。一个不起眼石块简单垒砌的土坟堆,在一众豪华石坟中显得很寒酸。十年前我二哥想替母亲给外公立块墓碑,大哥告诉我们老祖公有交代不能立碑动土,不能惊动九泉之下的外公。
父亲骤然离世,叶珍从此家道中落,生活重担落到原来大门不出的母亲身上。叶珍母亲凭一颗针一把尺一把剪刀,日夜为别人做衣含辛茹苦将女儿养大,怎舍得她去当兵,老母亲担心生性倔强的女儿不听劝说,一夜未眠。
一夜未眠的岂止老母亲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