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城北近郊有一小镇平安,镇上有间客栈名为长生馆。菜品新奇,食客云来。
客栈有条古怪的规矩:不敬鬼神。
掌柜的长生携经书18卷涉海而来,常与人言三两收尽世间妖。以美食为媒介熨暖天地人心,了却世间魑魅魍魉夙愿。
长生言:经书卷满之日,长生长生之时。
多难兴我,人族大荒。先是一人跟着低声吟唱,再而十人唱,最后百人,千人,十万、百万人唱,数以千亿万人齐放声高歌。
歌声愈响,鼓声也和着愈打愈烈。
有穷一族人听得热血沸腾,白发少年坐在篝火边,双手握着鼓槌,鼓声激荡起风,风助长了篝火的气焰。
火光耀亮了四周的夜,也照耀了远处,有三十五位身影自远方,正急飞而来,齐整的跪在他的面前。
“羿公——明庶伯、不周伯、阊阖伯他们······不是去赴死罢?是吗?”
有一人仰头,只见有光明自篝火中飘出,不断的飘向远处与欲要笼罩有穷城的黑暗相抗衡,有火花自他身边不远处落下,欲言又止。
白发少年,也就是羿公没有接话。用鼓槌重重的敲击了几下大鼓,这才招手,自不远处树林中引来不少干枯、落下的榆木枝节与新鲜刚折下的柳条。
白发少年羿公把榆木枝节扔进篝火,榆木枝节不多,却压得通天火柱的气焰一弱,他又取来那枝刚折断的柳条,拨了拨柴火,只是轻轻的一拨,火势又重新变得旺盛起来。
篝火中,榆木枝节在火光中燃得噼里啪啦的一阵作响。爆响声中,无数星星点点的火星儿,有的顺着一道黑烟往天上走,有的迸发四射开来。
“你们来,都是准备质问我,为什么不阻着明庶伯、不周伯、阊阖伯他们罢?”
三十五城守,齐齐摇头说不敢。
“不敢——我们只是······”
“没什么只是了,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薪尽火传,有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明庶伯、不周伯、阊阖伯他们之于有穷,便如这薪,虽尽,可是这火焰却被点燃,永远的传承下来了。”
白发少年羿公,把手中的柳枝载种在脚下,肉眼可见的速度,柳叶抽枝发芽,生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参天大树很快的又落下不少干枯的柳条,羿公拾起不少柳枝扔进篝火中。
转身笑道。
“这旧的薪,或许会尽,但是只要有树木生长的地方,火就会燃烧。火的影子会照耀着有穷,驱赶走黑暗。你们记住,老枝枯萎、掉落的原因,便是为了化为养分,让新的树叶发芽,成为春天树木抽枝发芽的新的能量啊!”
“羿公啊!我们有穷死的族人已经够多了!大荒是人族的大荒,不是我们有穷的大荒,为什么不向居在蒲坂的有穷祖地与人皇求助呢?”
又九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自黑暗中走出询问道。
白发少年羿公,放下手中的一对鼓槌,摇头认真道。
“我不是不想要去祖地求援,也不是不想与人皇传讯,而是我已经知道即便我们求援,也是不会有援军能来的,大荒不是祖地的大荒,也不是蒲坂的大荒,这是我们三千部落、三千大城先祖血染的大荒啊!”
“是啊!羿公,我们退出大荒,大不了我们回蒲坂,我们回祖地啊!”
“你们怕死吗?怕死的,还会来大荒吗?”顿了顿,羿公问道几位白发苍苍的长老。
八长老摇摇头,壮着胆子说。
“羿公,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几个都已经是糟老头、糟老太婆了。最小的也都活了大半辈子,身子一半都在土里了,自然已经不怕死了,只是、只是咱们有穷的娃娃们······他们都是好孩子啊。”
“我自少年时,于危急存亡之际接过有穷,至今已经有千年。几位长老你们接任长老多少年了?”
羿公打断八长老的话,问道。
九位长老均露出一丝缅怀,便是箭台中,脾气最暴躁的十长老都不由欷歔。
“十大长老中,数我年纪最小,从担任长老至今已有四百八十三载。二哥、三姐他们时间只怕······。”
“数百年里,大荒中异族,神鬼妖魔可曾少过?荒兽可曾退让过?每日被神魔吞噬,被妖鬼奴役的人族小城可曾没有过?大荒里每分每秒死亡的人族又是多少?你们可曾计算?而自远古起,三万大族、三万城,开拓大荒至今,只剩三千大族、三千大城。求救的人族,九位长老你们见过、听过多少?”
九位长老低头沉默,半响,二长老挤出涩声道。
“五千年前一次,三千年前一次,一千年前一次,见过——见过一次,自我任二长老七百余年,见过一次。”
少年羿公继续问。
“两千听一次,五百年见过一次,可知罕见。那么因为惜命而退出大荒的人族部落、大城,九位长老,这样的部落、这样的大城你们见过多少?”
八长老被羿公一番话臊的老脸通红,喃喃道。
“羿公,老、老身孤、孤陋寡闻——”
“一次也没有。”
羿公往篝火里添了一把柴,他的声音清凉,就像是雷鸣一般,轰隆声里,传遍四野。
“自柏皇氏带领三万人族部落、大城,离开蒲坂到大荒开拓新土至今,三万人族部落到今天只剩下了三千,三万大城至今也剩下三千。”
“起风了。”
跪着的九位长老、三十五位城守,以及伏在地上密密麻麻的有穷族人抬头。
天上,八道通天火柱外,夜色如墨。
只见八道通天火柱中,八方箭伯忽然止住了跳舞的身影,安静的站在火光中,挺拔如枪。
明庶伯有穷羿殇忽然大笑道。
“仰天长啸,人族犹在,玄黄泣泪,我以我血荐轩辕!凭谁问,羿殇老矣?尚能饭否?抗天耻,犹未雪。人族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幽冥山缺。壮志饥餐异族肉,笑谈渴饮鬼族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蒲坂!”
“羿公!我们去了!多难兴我,人族大荒!人族永寿无疆。”
另外七方箭伯也朗笑一声。
“羿公,我们走了,有穷族万岁!”
忽有啸声至,俄而八道风幕呼啸中,充斥有穷十万大荒。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的比往年早啊。”
羿公侧身往篝火里添了几道柴火,不想被跪在面前的九大长老与三十五看到,脸上有两行清泪滑下嗫嚅道。
“儿子、孙子你们先走,老头子随后便来。”
二长老呼啦起身
“羿公,我父临行前曾说过,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风来了,吹的羿公面前那堆篝火更旺,火星子一个劲儿的噼里啪啦往外溅。
“是不远了,就是今年冬天来的太早、太长、太冷了,咱们柴火添的少了。老身去添捆柴火,把火烧的再旺一些。”
八长老忽然笑了,颤颤巍巍的给羿公扣了一首,继续道。
“就是——就是,孙女以后再不能给爷爷尽孝了。”
羿公侧着身子,脸皮抖了抖没有回头,沙哑着嗓子说。
“夜里风大,你——你披件衣裳再走。”
十长老性子急躁,生怕被别人看见自个儿落泪,驾着风飞到天上,望着有穷十万里连绵的大荒。
一个又一个举着火把或缺手、或断脚的白发老人自大荒走来,火把熊熊如蛇,如龙,在夜色中斑驳、通明。比起一片浓厚化不开漆黑的夜空,反倒更像是有星光在闪烁的夜晚。
他喃喃道。
“真漂亮啊!”
地上,一声声或豪迈或沧桑有男有女的的呼喊声遥遥可闻。
“羿公,我们走了,有穷族万岁!”
“爷爷,我走了。您老多多保重。”
十长老脸上蓦的浮现一道夹杂着杀气的狞笑,长袖一挥,嘴里满是杀气的说。
“诸位老兄弟姐妹们,为咱们有穷的小崽子们,杀他个天翻地覆,杀他个神仰鬼翻,杀出个春天,为我人族杀他一个朗朗晴天罢!”
“杀!杀!杀!”
又半响,声音停了,风停了。
天空中出现一道道绚丽的星光,先是八道最明亮耀眼的星光,再而,是九道稍逊一筹的,再后来天上的星光越聚越多,仿佛一颗太阳自有穷冉冉升起,从东边向着西边飞去。
羿公正了正衣冠,如山拜倒,伏身五体投地叩首。
“送诸君!”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起身,佝偻着腰,把锦衣袄脱了下来,扔到篝火的一旁。光着臂膀站到大鼓前,就在他将双槌握在手中的时候,奇迹出现了。
这个原本白发的少年,那有些佝偻的背影,骤然间变高、变大,一头白发,无风自舞褪色成黑发。
像天神似的顶天立地般的站在了篝火堆前。.
他的眼睛充满光辉,脸上透出神圣,手臂像钢棍一样坚强起来,轻轻地敲打了鼓沿几下后,双臂猛一挥,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倏地刺穿了笼罩在有穷四周的黑暗。
“风来,鼓起,送诸君!”
咚咚!
于有穷城中,又走出无数壮年,高举着鼓槌,死命的击打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
有声如点,越跑越齐,再成线,最后汇聚成一片大海,就像是奔腾、起舞、跳跃的雷霆,强壮而有力;又像是高山上迸发的泥石流,势如破竹,浩浩荡荡;更像是海中掀起的大浪,挟着惊天动地,翻江倒海的威势向着黑暗处传去。
浓郁的夜色都为之一颤,退后开来。
“起风!送诸君!”
又无数道声音爆呵出来。
像是一个看不见的神祇站在地面,他的手中是如山的重锤,此刻他高高的站在有穷城十万大荒上,抡起了这把超乎世人想象的重锤。狠狠的落在地上。
咚咚!咚咚!
这鼓声,这人声汇聚在一起,落在地面,最坚硬的岩石都在一瞬间化为飞灰。又像是,正有千尊超乎想象的史前大象,同时落蹄,把粗重,巨大的蹄子落在地面,大地都瑟瑟发抖着。
“有穷国万岁!人族永寿无疆!”
又是小鼓、铜锣一起轰鸣。一股原始、狂野、悲壮、夹杂着混沌的神秘冲动和古老意念的混乱音符,猛地从地底蹿出来,通过风直抵天边,使得笼罩在有穷城边缘的黑暗改天换地。
羿公,手臂上血管、青筋爆起,只见他急敲慢敲,重敲轻敲,时而敲打鼓沿,时而肘杵鼓面,时而跃腾猛捶,时而贴鼓轻抚,柔时如丝绸无骨,坚时像枪击钢板,乱时乌云横压,齐如布兵排阵;铁马金戈乱箭飞,细雨轻风荷塘清,劈山开路是男儿,再闻堂前纺织声。
……
就在敲击出的声声鼓鸣中,传来了蒲坂人皇下达开拓大荒的意志,柏皇氏百战死于大荒的精神。
上古人族三万部落中,男人的粗犷,女人的娇娉,还有生命,婴儿落地开始的生命,老人撒手西去的生命
……
这些奇妙的幻象,就在羿公手下的鼓声,有穷族人的锣鼓声,交织而成的音韵的罗网中,不断地冲突,纠缠,呼啸,狂乱。
这鼓声,它们似在演绎着生命,似在点拨着生命,似在操纵着人类奔向精神将要达及的终点。
砰——兵——!
鼓面,如纸般破碎出一道小口。
夜幕,清脆如琉璃般破裂成蜘网。
羿公跪在地面,双手低垂有血沿着手臂滴下。噗通,这个如山般高大,威武的身影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儿子!孙子!孙女啊!我的百万子民啊!”
“是我,亲手葬送了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