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女儿

如果一个故事无人讲述,它就不存在。
——佚名


1996年5月1日,晴。丁香花的气味把整个城市都包围了,里里外外。街心公园里,六十多岁的秋子和新落成的烈士雕像久久对望着——这个雕像无论是面貌还是年纪都比她小好多好多。

但他又确实是秋子的前辈,或者说,是长辈。

人到晚年,她却像刚刚开始一趟漫长的旅途,一眼看不到尽头,第一个给她提供指引的,正是这位早已在青年时代就为政治理想献出了生命的前辈。

“此事根本无关年龄。”秋子对着默然的雕像说。


1. 三十年代,哈尔滨


老赵家在傅家甸贫民窟里,连巷名都没有的,离那个著名的桃花巷自然也够远,不好找。平日里,老赵宁可在他打更的医院里睡觉,因为来回一趟实在太远了,一半的路要搭电车,一半的路靠走。

但是这几天,老赵几乎天天都回家里来。邻居听见他家有婴儿啼哭的声音,小小的、撕扯的声音,乍一听真像猫叫。老赵家的天天躲在屋里不出来,可就得老赵自己跑进跑出弄这个弄那个了……

“老赵啊,家里有喜事啦。”推个车卖火烧的老七路过,向里面喊了一嗓子,好像他猜到了老赵一定在家似的。

“嗯哪。您吃了吗?您走好。”老赵干脆就在屋里隔墙喊出来,似乎想让老七快点走掉。

“喂,刚才有个人在打听你家在哪里。”

老赵沉默了一会儿。没搭腔。老七自己摇摇头,走了。

屋里两个人有点害怕地互相看着。老赵家的说:“你让谁来找你了吗?”

“不!我干嘛让谁来找我?没有人会找来的。”

婴儿又哭起来,又像猫叫一样。

结果真的有一个声音,从墙外传进来:“老赵!你住在这里?”

听不出是谁,老赵老大不情愿地踱出来,见一个穿得斯斯文文戴眼镜的年轻人站在那里。“你是医院的老赵不是吗?”

“是,先生有何贵干?”

“我看看孩子。”

还没等老赵阻拦,这人已大跨步进了低矮的棚屋。里面老赵家的抱着婴儿根本没处躲!

“别怕,我就是个朋友,从医院打听你到这里,没有别的,我看看婴儿好不好,就走了。”年轻人回头对老赵说,又走上前去,低头看着在老赵家的怀里哭的小家伙。“这么……小呢,唉。”

老赵家的看着陌生人,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老赵也把嘴巴紧抿着。两人都露出害怕的神色。

年轻人的眉眼却因为小婴儿而变得温和十分,很明显对这个只会啼哭的小生命有着无限怜惜。他对两人说,又像是自说自话,“我自家也有个孩子,也才不满一岁呢。”

听他这么说,老赵他们没这么害怕了。开初是以为送养的人又反悔了找到他们,看来不是。

年轻人,也是刚当了爸爸的人,看来确实是个朋友而已。他取出一些钞票,塞到老赵手里:“给孩子买点奶粉。以后就拜托你们了。”

然后就走了,正如他突然的来。连名字都没有说。

老赵和老赵家的,终于松了口气。

老赵今天白天本来休息在家,现在高兴了,准备去后巷找老伙计喝酒去,捏着那些钞票就出门了!

身后,老赵家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他说买点奶粉。”

“你懂个屁!”老赵一转身就出了棚屋。手里有了现钞,足够他去喝酒吹牛到天黑了!

小婴儿终于不哭了,慢慢睡着,在别人的怀抱里睡着了。

这年秋天出生的,就叫了秋子。很方便的名字。

谁也不介意老赵家有了婴儿的哭声,倒是。谁会介意傅家甸多一个人口呢,只要TA能活下来,只要TA能熬过第一个冬天就好。

这一年的冬天,街上的人们纷纷说:东北又变了,日本人大张旗鼓地来了,他们要把整个东北变成满洲国了。

在傅家甸,老赵一家安安静静地继续过日子。虽然街上的气氛已经不同往日。跑?老百姓能跑哪儿去呢!不管是什么国,都只能讨生活啊。


几十年过去,秋子才得知那个来看过她的年轻人的名字,才知道他也有个女儿,比秋子稍长。他的女儿也很不幸,不到五岁就失去了父亲。那个年轻人,一名出色的记者、画家,被日本宪兵杀害了。这是满洲国里发生的罪恶之一。

而秋子是在半饥半寒中,终于慢慢长大了。


(待续)

草木一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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