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刚刚,我看见她死了,很平静,像一滴水死在了水里。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我忐忑地走到她面前,半惶恐地伸出手,试着她的鼻息,这是我确认她死去的唯一方式。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死亡,即便是那些在拍摄新闻时所见到的被白布盖着的身体也不算,它们早已被外界的吵闹惊扰得不成形状。因此,它是第一个在我眼前流逝的生命,第一个被我目睹的真正完整的死亡。
我竟有些慌张,触电似地收回了手臂,身体不住颤抖,被这个未曾谋面过的老人吓得鸡皮骤起,想法也一下子呆滞住了,再不敢将手伸到她的面前,像躲避瘟疫那样,只瞪大着眼睛,慌乱地看向她,看着她万分破烂的衣裳,和那上面被缝了无数遍的三四个大小不一且又毛又皱的补丁;看着她粗糙得不像女人的手,和手背上那一叠叠厚厚的老茧;看着她囊肿的脸庞,和那红润得过分的两颊,我清楚,那不是富态的样子,而是水肿,是被两瓣被她偷偷藏起来的硬邦邦馒头长久顶着的,她生前所受一切苦难和悲惨的证明;我看着她侧躺在这段长满污垢的小路上,在杂乱的风里,变成了一堆将要冻僵的破旧衣裳。
分明,就在一刻钟还不到的刚才,她的眼睛还在直直地看着我,她的嘴还在张着,要向我请求什么似的,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依旧撕扯着的风,和风下面隔得很远的我们。
我始终犹豫着该不该再次伸手,无论出于害怕还是职业的需求,我都不知道该不该。是的,也许我必须走到她的面前,拨通报警电话、求助,可当我再次看向她通红的脸和那对干裂的嘴唇时,却迟迟无法做出这件看上去最合时宜的事。
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另外一副画面,这具冰冷的、在寒风中一动不动的身体在那副画面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她的眼里似乎将要爬出蛆虫,嘴里宛若要飞出苍蝇,整个人都可怖了,像是一个从地狱里攀爬而出的魔鬼,像是前来索命的恶魔。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画面,即便它一闪而没。在我看来,这是对死亡的恐惧,居然,我居然真的恐惧着死亡!一瞬间,我的嘴唇变得雪白,心脏仿佛被一块齐天大的石头猛然砸中,整个人像被黑白无常锁去魂魄了一样,踉踉跄跄,我预感到了什么,也同样明白,似乎从这一刻起,那个曾被我引以为傲的勇敢终于倒塌了。
兴许源于电视机里一闪而过的恐怖黑影,兴许来自父辈亲人口口相传的恐怖传说,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恐惧起了这两个字——“死亡”——它们像一根细小的针一样潜进了我的生活里,使得我不得不谨小慎微地躲着它的锋芒,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它从来都是防不胜防的,总会在不经意间刺破我的手指,以前我一直拿它没有办法,直到站在了那些躺在白布下的身体前;可我第一次站在它们面前仍然是惧怕的,弥天的恐惧甚至让我不能面对工作,只躲在熙攘的人群里不敢动弹,我清晰记得当时自己瑟瑟发抖的模样,以及嘴里模糊嘟囔着的正义和使命,记得那个悲凉的眼神——但我最终还是去了,虽然是被朋友强拽着肩膀拖过去的。奇怪的是,自那以后,我竟真的再也没有害怕过死亡,甚至,站在他们面前时我可以像面对一株平常的草,一朵和蔼的花一样平静,那时候,我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勇敢,清楚了自己是一位不惧怕生死的尽职的记者,也更加坚定认可了自己的正义。
但是现在呢?当我面对一个真正的死亡时,当一具身体在我面前慢慢僵硬时,我却依然和以前的自己那样,如同一只秃了毛的小雀儿,连一个窄且小的步子都不敢迈出,我真的还能再像往常一样夸耀自己是一个视死如归的英雄吗?真的还可以鄙视冰冷的世俗吗?
我仿佛又看见了朝老妪踢出的那一脚,看见了她朝我伸出的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臂,和那一对朝我望来的虚弱的目光,那一脚踢得很软,落在了她那由厚厚衣裳裹着的胸前,像是要陷进去一样,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在请求我的帮助,我明白的很晚,当我真正看到她无助的目光时,脚已经落下了,尽管那没有任何声响。我该怪自己吗?我想不该,至少那一脚并不是我主观踢出的,而是下意识的行径,是身体基于我的出神而对我做出的保护,毕竟她抓住我裤腿的一下是如此的猝不及防。
可当我再次看向老妪时,依旧害怕得很深,万一真的是我夺取了她最后的希望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是不是应该付出法律责任?可是法律责任将会多么重啊,我真的承受得住吗?一瞬间,我竟有些无力,那些被我常挂嘴边的仁义道德更是如同玻璃大楼一样被这颗细小的子弹洞穿。我突然有些埋怨,埋怨自己为什么要挑选这样一条所谓的一条近道,如果我没有走这条路,这件事就不会发生在我的头上,我为什么要做下这样的错事啊!我又想去公司了,去到那被我所熟悉的地方,是了,那个曾让我无数次想要逃离的公司,那个类似于监狱的地方,在这一刻却变得无比美好,好像变成了最为临近地狱的人间,成了绽放着微风和阳光的花海,我盼望它。
我挣扎了很久,终于还是拿出了手机,打算结果面前这些让我痛苦的东西,看着它,我的心里百味杂陈。手机是我在前不久刚买下的,花了很多钱,远远超过了薪水支撑的极限,是贷款买下的。那时我觉得,一部好的手机代表了一切,甚至顶得过我全部的饭食,可是现在,它躺在我的手里,沉甸甸地,真真实实,我却生满了厌恶,我在想,如果当初我买下的只是一个破烂的手机,那它说不定就会在寒冷的环境下被迫死机,我也就能“惋惜”地离开这里,头也不回。可是它不会,不会关机,永远不会,我失去了所有的理由和借口。在这个极少有人经过的小路里,在这近乎临近乡下、几乎无人问津的地方,我像是陷入了一个怪圈,让我甚至有些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到底是死亡本身,还是因为我参与了这整个过程?我不清楚,这里仿佛变成了一个天然形成的棺椁,要强行下葬,埋起老妪冰冷的身体,和我这一生引以为傲的正义。
我看着手机,呼了一口气,强压下了情绪,组织好语言,准备拨打电话——没有反应。又一遍,仍然没有反应,我察觉到了什么,使劲晃了晃手机,再次试了试,依然没有反应,我突然感受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强烈欣喜,手机关机了!我反复确认这一结果,晃了一下又一下,按了一遍又一遍,不知是在安慰自己残破的正义,还是因为多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的心里舒坦了许多,莫名地,我甚至多了一些遗憾和叹息。看着已经关机的手机,还有躺在地上的老妪,我突然多了一分对世道炎凉和人心败坏的感慨,怎么能让这样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冻死街头呢?我感慨社会的假意和网络的虚情,和处事者的冷漠无情,我理所当然认定,如果不是因为手机关机,我一定会帮助她,而不是视而不见。到了后来,在这种清晰的正义中,我直挺起了身体,像一朵扎根在黑色土壤上的萎靡花朵一样挺直根茎,向公司的方向走去,最后,连面前这个曾让我畏畏缩缩的死亡都不那么惧怕了。
只是忽然间,一个想法在脑海中蹦起,一下子就让刚刚我平缓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这里可能会有监控。想到这里,我不自禁回忆起了发生的一切,终于又一次害怕。她死前我踢出的那一脚,以及现在的默然;如果这里真的装有监控的话,凭借着这些事,我一定会被迟来的警察抓起询问,甚至被电视曝光,将我搞得声名狼藉。是的,我真切感受过这些家伙的手段,到了那一刻,即便我自己身处的传媒公司都有可能选择争先报道,无论如何解释都不会有用,那时,我还能剩下什么呢?只能是一副烂了模样的骨架和一口永远也吐不尽的怨气,连衣服和皮肉也不会剩下。到了那一刻,我所谓的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吗?我与死去又会有什么差别呢?我只能任由着自己被囚禁在人们的讥讽里,难以动弹。
我慌张地四处寻找监控的位置,光临了每一处狭小的角落,试图找出它的位置。不知从哪一秒开始,时间慢了,甚至于停下,像是被人死死锁在了我抖动的双手和加快的心跳里,我没有关注,不再同往常那样时不时地将目光挪到手表上,查看流逝在钟表里的时间和自己与公司的距离。我慌忙、急迫、心脏砰砰直跳,再没有了刚才感慨时的气质,是了,也许此时的我更想寻找一个微弱地、能指引我逃离这里的烛光,或是一处小小的、连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的黑色屋子,将自己整个塞进去,而不再是变成一个满腔孤勇的英雄。因为在监控面前,我所掩饰的一切将毫无意义,我所表率的正义将化为灰烬,我将原形毕露。
一圈、两圈,一眼、两眼,找了很久,我依然没有找到监控,是的,我没有看到任何一座监控!我近乎瘫坐在地上,冷汗争先恐后地挤出我的身体,似是想叫我心虚,我还是心虚了,又向老妪看了过去,有些难堪,我突然发现,此时的老妪变得出奇地庞大,似乎有一座大山那么高,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自觉恐惧了,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不知道源自何处,我一下子不敢面对她了,与她的距离也变得遥远而触手可及,于是,在这样如魔鬼的压力下,我跑了,疯了一样向公司的方向跑去,妄想将老妪的身影抛之脑后,这一次,我再没有了感慨世间的思绪,只是想快速离开这条冰冷的小路,永远的离开。
一路上,风在我的耳边吵闹,很杂很乱,我清晰地听到了它们嘲讽我的声音,但我没胆子回应,只是依然咬着牙,弓着腿,撒尽浑身的解数,尽力装做置若罔闻,然后带着激动和通红的眼睛,冲向那个自己紧紧期待着的地方。不得不承认,这条路离公司真的很近,不长时间就已经到达,甚至连迟到都没有出现。我熟练地迈过大门、正厅,来到办公区,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只是,直至此时我依然惊魂未定,心脏砰砰直跳。似是为了安抚自己,又或许是下意识地,我倒了杯水,有点热,温度透过秀气的玻璃杯撕咬我的左手,很嚣张也很肆意,可我似没有察觉一样,仍然紧握着杯子:我又一次不自觉地回想老妪倒在我面前的样子,想着她紧看着我的渐渐失神的眼睛,和她至死都没有收回的那只手。
这时,一阵熟悉且响亮的声音在我耳边忽得升起,我回过神,朝声音那里看去,那里站着一个人,是我的朋友,也是公司里唯一亲近我的人。
“你今天怎么了,气色怎么这么差?”他问。
看着我的脸,以及微微出神的略微低落的眼睛,他有些惊讶,但终究是挪开了,顺着升腾的热气,他瞥见了盛放着滚烫热水的杯子,和紧握杯子的我的微微发红的左手,突然震惊,大声喊道:“呀!你竟然敢装这么热的水,没有感觉到烫吗?难道忘了自己的杯子不隔温吗?”
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杯子,但明显也被杯子的温度折腾得难受,下意识地缩起了那只手。杯子随着手的松开而滑落,伸展出一条让人心惊、绝望的直线,这是它完整身躯的最后一秒;它摔在地上,碎得清脆而响亮,热水从这具尸体中迸溅而出,像是鲜红的血。
“呀!”
一名妆容精致的女同事发出惊叫,她被这一声清脆却响亮的死亡打搅到了,于是恶狠狠地瞪着我们,瞪着我和他,两个罪魁祸首、夺命恶徒,想要理论。但她最终还是止步了,没有看向我们,而是对着一名刚刚踏入门帘的身着整洁西服的中年女人露出微笑。
“主任早上好。”她说。
“早上好。”主任也笑着,笑得轻微,笑得娴熟,只是,她却并没有再将目光停留在那名女同事身上,而是寻到了我们的位置,看向我,说,“哈哈,你来了呀,今天没有迟到,再接再厉。”
我想要致意,可她并未给我这个机会。
“我要表扬你两件事,这只是其中之一。”她的眼神很自然地挪到了地上,挪到了碎掉的杯子旁,再次开口:“很不错,今天只是打碎了一个杯子,并没有弄坏什么重要的稿件,我还以为你会保持以往的作风,没想到,你进步了一点点,再接再厉。”
她的笑好看,似是暗沉夜空的一点星,足以平添了整个夜色,但我的心却在这样的话语中猛地跳了一下,我察觉到了她的恶意,更是想要同往常一样进行辩驳,可当我正要搬弄伦理道德时,一道模糊的身影却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一下子想到了什么,是了,也许我已经没有资格辩驳了,已经没有资格坚持所谓的正义,我突然想到,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都被葬在了那个脏乱的路口,葬在了老妪的身旁;一句句将要润出嘴边的话语让我硬生生咽了回去,我僵硬在原地,始终拿不出力气辩驳,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很多,破败了很多,任百般拉扯也无济于事。
也是这时,我的朋友轻松地向前迈出了一个不小的步子,开口说道:“主任,杯子是我摔坏的。”
“你总是帮他说话。”主任依旧笑着,看了眼我朋友的大衣,说道,“衣品还是这么好。”
“主任,是我一不小心摔碎了杯子,影响到了大家的好心情,我向大家道歉。”朋友又说,他的声音愈发清晰、明亮,似足以抗下塌落的天空,他没有回应主任的礼貌,而是强硬地诉说,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哈哈,没事,杯子事小,你的手没事就好。”主任愣了一下,而后礼貌回应,她看了看我,有些诧异,笑得不一样了些,说道,“没想到,今天你竟然不反驳我。”
“我……”
“好了,这是好事,你忙吧,这几天你可要好好努力,不久后公司要进行一次裁员,到时候如果你还是连一条新闻都拿不出来的话,即便有部长的儿子保着,也依然逃脱不了离开的命运。哦,对了,我发给你的那份稿子你今天必须要改好了,那可是领导儿子写的东西,这周可是要登上儿童读物封面的,我清楚你没怎么看过,但你也要清楚,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时间了,况且,你得知道,如果想成为一名正式的新闻工作者,这些事是必然要做的。”
她又一次打断了我,没有挪开目光,直挺挺地看着我的身体,仿佛在窥到了我身上发生的一切,但最终还是挪开了目光,像往常一样指派我,语气平和却强硬。随后,她又将目光挪到了我朋友的身上,仍然带着些温和,“衣品好是好事,但这终究是小的东西,有时候拥有好的朋友比拥有好的衣服更能让人尊重,这也是部长的意思。”
最后,她没有留下什么,除了标志性的微笑和那几句平和的言语,她走了,背影逐渐矮小,消失在了走廊尽头的拐角。那名同事也看着主任的身影,在主任消失后,她又一次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尤其看向我,仿佛要杀人一般,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缓缓掠过了我朋友庞大的身躯——目光、脚步,好像从未生气过一样平静。
朋友转过头,略显担忧地看向我,询问道: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今天你整个人都不对劲。还有,你别听那女人瞎说,什么你不是正式的新闻工作者,我看整个公司也就你我最为正义,那些人不过是为了利益而扭曲事实的蛆虫!”
“我没事。”我简单回应道。
“还说没事,刚刚拿了那么烫的的水都不动声色,要是遇到了什么你就告诉我,我可以去找我的……”他硬生生咽回了最后两个字,但又攥了攥拳头,仿佛身体似乎都不再那么笔直了。
“我没事,真的没事,我清楚你讨厌自己的父亲,没有必要为了我去请他帮忙,我感谢你,但我真的没事,我的朋友。”
“不不不,他一定会帮你,至少如果是我去请求的话一定就会,虽然我不喜欢他,但如果是为了帮助你,我去找他一下又能怎样呢?至少,他可以保证你永远留在这个公司。”他的情绪激动了,多了些手舞足蹈,他语无伦次地向我说明,想要帮助我,迫切地。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将手搭了上去,用力捏了捏,露出笑,说:“没事,我可以解决这件事,我向你保证,我会永远待在这个公司里。”
“真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定是再好不过了,啊,对了,你吃早饭了吗?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毕竟还没有到上班的时间。”
“不了,你去吃吧,我不饿。”
“嗯……那好吧,等下我带包子给你吃。”
“好。”
他走了。我收拾过地上的残骸,一个人回到了办公桌上,靠着椅子,想起了老妪最后投来的目光和主任最后留下的话,一副画面,一段声音,它们在我的身前徘徊了好久好久;我有些迷茫,又有沮丧,我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曾经信仰的正义的使徒,但我明白,我已经不可能向曾经那样追逐,因为路的前面长了根刺,不长,但在阳光的面前,它裸露得无比明显。
我看了下自己的办公桌,看了下电脑,这里是我呆了五年的公司,尽管平时很讨厌,甚至是嫌弃,但当我真正可能离开时,却依然不敢面对,因为它真真正正融进了我的生活,我无法想象当自己每天早上起床时无法赶小路来到这里时是何等的沮丧,在离职后路过这栋大楼会是何等悲凉,不敢想象。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翻开了主任发来的稿件,这是我第一次阅读这封稿件。稿件上写的是一个关于英雄的故事,他住在镇子上最破败的屋子里,遭受着人们最无情的嘲笑,但始终勇敢。一次,有一只怪物趁着夜里人们熟睡之时袭击镇子,英雄挺身而出,拿着自己的宝剑和盾牌,只身打倒了怪物,直到第二天人们醒来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清楚了这件事,此后,人们终于尊重起了英雄,甚至为英雄新添了画像和雕像,而英雄也被国王赏识,成为了驸马,幸福而快乐。
一个个由憧憬和代码交织而成的字符映照在我无光的眼睛里,揪着我的心。我的拳头不自觉紧握了起来,但很快又放下,我想起了自己曾经幻想的自己的样子,原来我和领导儿子眼中的英雄这么像,这算是荣幸吗?我不禁自嘲。原来,曾经的我只是和领导的儿子那么像。有些失望,有些不甘,但我终究还是将手放在了键盘上,看向那篇通篇错字的文章和文章上面清晰的书名,生涩地给这篇故事写上了各种华丽的评语,认真地修改了其中的错别字和病句,将它修改得完美无瑕,事后,我将它存进了曾经只收藏有名人著作的文件夹里,很刻意,也很自然。
我又一次躺在自己的椅子上,又一次合上眼,品味着这份从未感受过的情绪,也许我早已找到了留在公司的办法,但却迟迟不敢决定。究竟在害怕什么呢?我问自己。没有回答,一句也没有。或者是因为迟迟无法抛弃正义,或者是因为嫌弃现在的自己,或者,根本只是在恐惧,恐惧那个遥远的、黑暗的前路;我一直都想不明白那个答案究竟是什么,即便在许久之后。
这一天,这一刻,我似麻木了,最后看了一眼由自己编辑好的英雄故事,合上了电脑,叫上身为部长儿子的朋友一起,走出了公司,向着小路的方向。这一次,没有任何害怕和挣扎,没有不同以往的情绪,只有浅驮着身体的我,和我编织完成的逻辑清楚的谎言。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那个笨拙的方法,同其他人一样。
“你真的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新闻吗?”
“是,一个足以让我永远留在公司的新闻,也是一个真正可以让你我出名的新闻。”
“到底是什么样的新闻啊,别神神秘秘的了,快说出来吧。”
“那是一个十分正义的新闻,所有人夸赞我们是个英雄。”
“会有社会的可悲吗?”
“会。”
“会有人性的不堪吗?”
“会有的,人性的不堪将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那会引人思考吗?嗯……我说的是沉重的思考。”
“一定会的,我想,无论是谁,无论是任何阶层,在看到这条新闻时都会主动沉思,像苏格拉底那样。”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朋友看向我,异常激动,“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一定会成为人们眼中真正正义的记者,让那些为了利益而篡改事实的人见鬼去吧!”
一路上,他孜孜不倦地询问,我也乐此不疲地回答,我们到得很慢,比来时要慢,兴许这多亏了他喋喋不休的期待。但很快,他激动的面庞就变得慌张了,见到躺在地上的老妪,他飞似的跑了过去,竭力摇晃着她的身体,并大声呼喊,试图唤醒,老妪在她的摇晃下动得很规律。他终于明白了,看向我,眼神中有着震怒,攥着泪水,面色狰狞,如同一个绝望了的孩子,只是,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我明白他的意思,张了张嘴,装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拿出早已编制好的理由,说:“早上我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这样了。”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他吼道。
“报警?我刚看见她时,手机就已经被冻得关机了,你让我怎么报?!”
“手机关机?”他冷笑道,“这也能算是理由吗?你难道不会到附近的警察局报案吗?还是说你更在意自己那几块满勤的奖金?什么正义的记者,什么正义的新闻,我看你和那些人别无二致,都是一群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败类!”
“你根本不了解情况。”
“我不了解情况?事实都摆着面前了,难道还说不清什么吗?我对你太失望了。”
我假装呼了一口气,看着他,说,“在我发现手机关机后,我立刻打算前去警察局办案,可是就在我刚走不久,一个身着整洁的男人出现在了老妪的身旁,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在做什么?”
“你看一下老妪胸前凌乱的衣服。”
果然,他看向了那里,看向了被我一脚踹出来的凌乱的前胸,那里与全身的工整格格不入,像是被人撕烂了一样,我想,大概在她倒下之前,那里仍藏着苹果和面包,以至于在倒下之后她也没来得及打理。
“这……这是……”朋友有些震惊,似是想到了什么,但还是不敢相信,看向我,等待着确认。
“如你所见,那个男人扯开了她的衣服。”
“什么?!竟然有这样的事?!”和我的猜想一样,在那片凌乱的衣服和我紧扣的话语前,他连怀疑都没有生出,完完全全地相信了我所编造的一切。他不断愤慨询问着我所讲述的一切,和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样,那个被冻关机的手机,那个欺辱尸体的男人,以及我选择这样处理的理由。
“如果我选择去警察局报案的话,警察一定会将这件丑闻给掩盖下去,但新闻不一样,如果我将这件事发表,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为老妪声援,也只有这样,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才能过得更好。”我解释,他的悲切映在我的眼里。看着被谎言诓骗的他,我没有丝毫愧疚,不知为何,我没有丝毫愧疚,也许是因为我早已明白清楚,自己选择了什么。
听过所有谎言后,他看向我,带着些歉意,扭扭捏捏。
“我……我刚刚情绪有些不对,你知道的,我总是在一些时候控制不住自己……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的迫不得已,甚至连你早上失态的原因也想明白了,我总算明白了,相比于你的正义,我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人是多么愚蠢,你……你能原谅我吗?”
我似乎真的无奈了,舒了口气,看着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吗?”
“因为我是你最好的兄弟。”
“这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一点。”
“嗯……你是希望我从这件事中得到学习。”
我摇了摇头,故意又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向他,说,“我是想让你的父亲看到你的能力,你的父亲不是总说你能力不足吗?有了这次的新闻,他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到时候谁还敢说你坚持正义是一件错事?”
“对啊,对啊!”他惊喜道,眼神中满是憧憬。
“所以,我想把你的名字属在我的前面。”
“啊?这样的话,那你……”
“我没事,只要你的父亲对你刮目相看,这一切就都值得了。”
“你……我总算清楚了,你才是真正正义的记者,而我,即便同你一样追逐,也绝对无法做到像你一样,至少我不能像你一样无私和智慧。”
他爽快答应了我的要求,依旧没有一丝的怀疑。
不久后,一篇名为《震惊,一名老妪竟当街离奇死亡,死后敏感部位被触碰的!》的新闻出现在了各类报纸的头条,被各个媒体争相报道。其中,一家不大不小的网络媒体采访了这篇文章编辑者的上司,一个时尚优雅的女性主任。
“您对这篇新闻有什么看法吗?”
女主任挺了挺腰肢,“这篇新闻毫无疑问揭露了这个社会上最残酷的事情,一个被贫困囚禁的孤立无援的女人,和一个被欲望怂恿的无助的男人,它将这两件最黑暗的事情表达得很完美,是一个极为优秀的作品。”
“是的,我们都知道这篇新闻的优秀,那么对于这篇新闻的编辑您有什么看法吗?现在网上有很多人说,您以前似乎并不是很看好他们两个,另外,听说这篇新闻的主要编辑是你们部长的亲子,请问你们公司是不是为了给他机会,故意将别人的风头送给了他呢?”
“哈哈,”主任又笑了,“这两位编辑一直都是我们公司最优秀的员工,我很欣赏他们,至于部长亲子的传言,这并不是真的,但我想也不是事出无因,毕竟,每一个人都会嫉妒比自己才华更高的人,这无可辩驳,好了,我下午还要接受另一家媒体的有关这篇新闻的采访,就先走了,再见。”
主任将手收在小腹附近,直起身子,向着门口走去,而后,背影渐渐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