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塘游记(下)


从烟雨长廊逛出来,绕来绕去钻进一条不知名小巷子,巷口是一家名叫“格桑花”的咖啡馆,门前歪着几株枣树,墙角爬满硬骨凌霄,一簇一簇借了仲秋的风势,火一般往上跃窜。

叮叮当当,一串日式风铃在檐角轻晃,它已经旧了,印花有了裂痕,水晶珠子也已浑浊。它不知在这小小角落晃了多久,唱了几遍关于樱花的和歌,还将一直乘风唱下去。

一位在河边洗衣的女子告诉我们,沿这巷子可以出景区。天色渐晚,我们也就顺着巷口往里走。

路过一家小酒楼,石墙青瓦,木栏杆上攀满南瓜和苦瓜的藤,对联火红,笔墨饱满,大书:猛虎一杯山中醉,蛟龙二盏海底眠。

然后是彩灯铺,薄纸绘了梅、晚樱、剑兰、蝶、凤凰,抑或淡淡的素色,灯火掩映中宛若海浪的纹络,梦一般地,浮于四壁与头顶。想来日本少女携心上人,去赏一期一会的夏日烟火大会,手中提着的,也是这样一盏灼灼纸花灯吧。

还有剁椒店,青的红的,大罐大罐,梳高高发髻的老板娘在一旁挥舞双刀,雪白刀刃极速飞闪,砧板上辣椒瞬间分解,热辣气息以浓稠姿态四散流淌,夹一缕一缕醒神的奇香。

最后见卖陶笛的杂货铺,我曾听老人说:用泥土做成笛子,吹出的曲子,便是大地的声音。店中无人,那些长长短短,色彩斑斓的陶笛,安静躺在漆木架子上,任午后的风穿过胸腔与心房,一语不发。它们来自南方还是北方的土地?它们的身体里住过几朵桃花几株麦子?它们在等待某个听得懂大地声音的人吗?它们在漫长的等待里早已谱好无数绝世乐曲了吧?陶笛依旧不语,目送我们离开。

剩下巷子半截,皆为林立的老屋,自成风骨。民宿零零碎碎地开着,种些葡萄藤或绿萝,挂不醒目招牌。在一条岔路口往左边随意望望,竟瞥见极动人的一幕——头发灰白的老伯端只碗吃饭,对面则静静蹲一小白狗。他低眉看它,它抬头看他,彼此对视,刹那间于生命的平等中望见了快乐。

他们都认真地生活着,伴桥头晚风,温柔暮色,岸边孤零零一只白鹭,檐角玲珑的红灯笼,不肯落去的凌霄花,街角鲜黄色人力车,爬上屋顶的湿翠爬山虎,以及一切老去又重生的故人与往事,一同认真地生活着。

临走前看到一条宣传标语——生活中的千年古镇,说得真好呀,生活,始终是汩汩流动而活色生香的,像西塘的水,像西塘的景与风物,也像西塘本身。

有人向我叹息各个古镇过度的商业化,我不知道商业化将引领它们走向何方,我只知道有历史的地方就有记忆,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活。那么也许可以这样解读,“古”为历史,“镇”有人烟,剩下的,便随其在记忆与生活中自然生长,长出清淡或浓烈的颜色,去自由渐染古镇中流动的光阴。

读丰子恺: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我只记花开不记人,你在花里,如花在风中。

我访西塘亦谓如此,它早就不在了,我们来过,不过与那些花朵相逢一场,触到些真切却无用的香与色。

可这已够了。

我们在花里,如花在风中。它只记花开不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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