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兰忒的金苹果

      站在起跑线上,阿塔兰忒望向了身旁的追求者,希波墨涅斯。在这场赛跑中,她必须胜利,才能在维持自己名誉的同时维持自己的独身状态。

        围观的王族、权贵、英雄们的鼓噪声骤然消失不见,她知道,计时器即将启动,号角即将吹响,生命之箭即将穿云而出。

        希波墨涅斯一表人才,脸庞俊秀,风流倜傥。当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与她相会时,她总感觉,有某种力量紧紧攥住了她——这种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她甚至无法躲避、无法抗衡。

        阿塔兰忒当然还记着,若干年前在阿卡迪亚群山与森林中的欢乐。她深深地知道,自己属于山风,属于溪流,属于一切生命之中的生命。把头发挽成发髻,肩上挂着象牙色的箭袋的她,右手执弓,脸色红润,在男人眼里像美女,在女郎眼里像美男子。

        她不会忘记,自己在月之女神阿尔忒弥斯面前的倔强。

        “我将永远追随您,我将永不为妻,尊敬的女神大人。”

        阿尔忒弥斯露出柔和的微笑,抚摸着阿塔兰忒的头发,“你将永远追随我,你将永不为妻。”

        这一刻,站在起跑线上的阿塔兰忒,却动摇了。她赢过希波墨涅斯当然毫无悬念,但是……那有必要吗?她真的要为一句誓言将自己困死吗?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所谓的誓言、信念、信仰都只不过是画地为牢罢了,去追寻灵魂中永恒迸发着的厄洛斯吧,去爱,去捕获激情的金苹果吧!

        回首往昔,她只觉得那个作茧自缚的小姑娘像小丑一样可怜。

        城墙,全然崩塌了。

        信仰中的阿塔兰忒无疑是有力量的,通过将自我融入对女神的信念,从而获得生命的宏大性。但是,信仰中的她却是不自由的,一旦激情开始涌动,她必然陷于一种剧烈的自相矛盾之中。

        现在,她相信,她是全然自由的了。

        号角吹响了,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她远远地冲到了前面。直至希波墨涅斯投出了一个又一个金苹果,那些苹果……是如此地不可抗拒,就像先前将她牢牢掌握的莫名力量一样。

        她几乎忘记了比赛,乐此不彼地追逐着金苹果。当最后一个苹果被捡起后,希波墨涅斯已经远远地跑在了她前面。

        希波墨涅斯赢了,王族、权贵、英雄们一起欢呼起来。他抱起了阿塔兰忒,他们拥抱、亲吻、彼此抚摸,任由厄洛斯的冲动横穿血管。

        他们忘却了时间,忘却了空间,在阿芙洛狄忒不怀好意的诱惑下,他们任由激情的巨浪拍打西布莉的神庙,在那里,暴怒的女神西布莉将他们永远变成了拉车的狮子。

        维特根斯坦认为,信仰是一种激情。然而在我看来,信仰与作为情绪的激情显然是有差别的。信仰中的人是有力量的,却是不自由的;激情中的人是自由的,却是盲目的。这一点,在阿塔兰忒前后转变的过程中表现地淋漓尽致。

        诚如米兰•昆德拉所断言,“马雅可夫斯基的盲目是人类永恒生存状态的一部分”,接受列宁主义的他却不知列宁主义走向何方,人类永远前行在雾中之路上,阿塔兰忒的盲目同样是人类永恒生存状态的一部分。只不过马雅可夫斯基的盲目是对于作为理性与非理性(其中又包括了激情与信仰)聚合体的人而言的,原因是不管是理性还是非理性都有其本身的局限性;而阿塔兰忒的盲目是对于作为激情主体的人而言的,原因是激情本身具有的盲目性。

        对于古希腊古典神话来说,激情往往是高于信念的,欢愉是人生的目标,这在后来的基督教神学体系中是大逆不道的。

        克尔凯郭尔将人生划分为三大阶段,希腊众神与英雄大概只存在于以享乐与感官欲望为主体的第一阶段审美阶段,受到这样一种非理性的感性支配,人看似是自由的,实际上却是盲目的;而第二阶段伦理阶段,则注重理性与美德,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迷雾,但依旧是无力的;只有第三阶段,信仰阶段,才是真正的自由之境,摆脱了理性与道德原则的束缚,得以直接与上帝对话。这样的一种激情-理性-信仰阶梯结构成为了天主教体系的主干。

      在我们今天看来,信仰中的人依旧是不自由的,尤其是中古时期天主教教会对天性的压迫以及一系列的条条框框,更是被尼采斥为反自然主义的道德。激情有它存在的意义,但切不可超出它的意义。实际上,我很难理解休谟对激情的解读,“理性是激情的奴隶”,一切理性都必须指向激情、服务于激情,这就跑到浪漫主义的另一个极端了。

      让我们回过头开看阿塔兰忒的抉择。激情冲毁了信念的堤坝,让她违背了她对女神的忠诚,那么她得到了什么呢?欢愉?爱情?爱情本身不是件坏事,但要是它坏了事,那可就不是件好事了(想想安东尼为了克莉奥佩特拉在亚克兴角干的蠢事吧),激情及其一切派生物都是这样。尽管这样的结局恐怕很难让人信服,但是很多人依旧会如此选择。

      人类在激情中的挣扎,是悲剧性的。这里包含着天性与社会约束的对抗,也蕴藏着理性与非理性的冲突。

      尽管如此,激情对信念的取代,毫无疑问是荒唐的;激情对理性的超越,更是不可接受的。激情应当安居其位,在理性的调节下将人类永恒涌动着的狂暴力比多升华为某种符合规范的欲望。

      金苹果虽然很诱人,得到它的代价却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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