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殿下回宫
“娘娘,殿下回宫了。”
修剪枝叶的手突然顿住,有些恍惚,随即放下剪子,被剪刀卡断枝茎的绿叶,无声滑落。
李承鄞,你终于回来了。
自从太子殿下带兵进攻西州起,至今已6月有余。历时虽久,可朝廷铁骑却从未踏入西州半步,朝中官员私下早已议论纷纷,对太子颇有微词。如今皇帝病重,各封地的王爷蠢蠢欲动,虎视眈眈。倘若太子殿下再不回,朝廷免不了再起纷争,这唾手可夺的皇位,说不定就拱手送人了。
虽然此次出征,并未取得想要的战果,但这并不是太子殿下无能。爹爹之前曾遣人送来密信,原来在两军对垒之际,太子妃突然出现,当场自刎,此后,太子殿下高烧不退,在病榻上缠绵一月有余。为了不扰乱军心,太子卧病的消息自然被全面封锁。
看到小枫死的消息,我愕然。虽然无数次我希望她能够永远消失,但也只是希望她消失在我的眼前,消失在太子殿下的眼前,回到她自己的西州而已。这鲜活的生命,竟然这样消逝了。我毫无快感,内心充满了悲凉。我既如此,那爱她至深的李承鄞呢?自从病好以后,他既不进攻,也不回城,就这样驻扎在边疆的芒荒之地。从爹爹的言辞中,看得出他的无奈和不解。我当时还在想,太子殿下会不会就这样永远停留在那里了?
可是终究,他还是回来了。终究,他还是放不下这巍巍皇权。
第二章 太子暴怒
时节已入深秋,我呆坐着,望着院里的梧桐树,枝叉上的枯叶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摇欲坠,无论坚持的时间有多长,终究也逃脱不掉凋零的命运。以前在王府时,常常听说宫里的娘娘们都不喜栽植梧桐树,当时只以为因梧桐树清冷的缘故。现在看来,宫里人的命运,和这梧桐树,又何其相似。
“娘娘,天冷了,披件衣服吧。”
锦儿将一件九狐丝绒长袍披在我的身上,听说这九狐丝绒长袍及其珍贵,需要用九只雪山白狐才可制成,一年仅得一件,胡塞人归顺澧朝后,便以此为贡品献给澧朝,太子殿下听闻是由狐狸皮毛所制,便将它弃置一旁,随后便赠予给我。宫里人都误以为我是殿下最宠爱的人。想起他们艳羡的目光,我心里暗自发笑,不禁打了个寒颤。
“娘娘,太子殿下得了这九狐丝绒长袍,立刻就送了您,想来还是记挂着您的。”
见我神色平和,锦儿继续说道
“娘娘,奴婢刚刚在路上碰到了时恩公公, 他有一事求您,希望…希望您能去看看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是的。听说,前两日东宫的小太监们在清理宫苑的时候,不小心挖出了藏在一株桃花树下的酒坛子。刚好太子殿下经过看到,怒喝一声,小太监们在太子震喝下扑通跪地,坛子也碎了,里面酒液全洒了出来。太子震怒,即刻杖杀了涉事的太监们,人也病倒了。时恩公公从未见过太子殿下有过如此盛怒,现在东宫里人人自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希望娘娘能去劝解一下。”
“酒坛子…酒坛子…桃花树下的酒坛子…”
“这是我们西州自酿的美酒,口感香甜,中原是没得比,特地拿来给你尝尝。”声音明快,笑容灿烂,好似手上拿的是绝世美酒,她的眼神那么真诚,那时,我也是真心想尝尝那酒的味道的,可惜呀,坛子还是碎了。
“娘娘…娘娘…娘娘您在想什么?”
看我陷入迷思,锦儿关切的问道。
“没事,我是在想,是时候去看看太子殿下了”
锦儿面露喜色,欢喜答道
“哎,好,我这就给您备替换的衣服去。”
“不用了。”
我轻轻地抚摸了身上的九狐丝绒长袍,淡淡地说:
“就穿这件吧,这件最合适了。”
第三章 再入东宫
诺大的东宫,依旧那么巍峨高耸,太子从西州回来后,便遣散了大量的宫人杂役,其实这里本就没有那么温暖热闹,只不过自从那西州女子走了以后,让人无端觉得更冷清了而已。
“良娣,您终于来了,我这就去禀报殿下。”
时恩见到我,喜形于色,立即进去通报。
我是有多久没来了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不想来?不愿来?还是不敢来呢?
风起,吹动身上的九狐丝绒长袍,一根根雪白的狐狸毛在秋风中瑟缩着。
“娘娘,殿下请您进去。”
“有劳公公。”
“娘娘,希望您能劝劝殿下,殿下本身体寒,上次在西州大病之后身体一直没好,如今又忙于公务不愿服药。小的们也不敢劝,全部仰仗娘娘了。”
看着时恩诚恳的样子,不忍拂了他的心意,只能点点头,踏入这久违的东宫大殿。
大殿之内的摆设没有丝毫改变,可大殿的主人看起来却消瘦了许多。一身金色滾缎长袍,头上的发冠闪着光,虽然我离他还很远,可东宫太子的威仪早已逼近在我的面前。他低头处理政务,似是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又或者直接当我不存在。
“参见太子殿下。”
片刻的沉默
“你来干什么。”
冷冰冰地一句问候,没有丝毫温度,也不夹杂任何情感。
我抬头望着高位之上的他,他确未曾抬眸看看大殿之下的我。
如今,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了吗?
我收住即将蔓延的悲伤,站直了身躯,看着独居高位的他
“听时恩说,近来殿下身体不适,前几天还为了一个破碎的酒坛子动了肝火,”他听到“酒坛子”三个字,身体微僵了一下,“所以来看看殿下身体可好些?”我将预备的台词一字一句的说完,静静地等着,他的反应。
终于,他抬眸看向我。预备开口时,瞥见我身上的九狐丝绒长袍,整个表情都僵住了,冰冷的双眼渐渐有了愠怒之色。
“你为何要穿着这件衣服。”
“这是殿下亲赐的九狐丝绒长袍,宫中人人艳羡,我特意穿来向殿下谢恩的。殿下,你看我穿这衣服好看吗?”
我带着自嘲的口吻,刺激着他,我的目的就是激怒他,这样他在我面前,至少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座冰冷刺骨的雕像。
他的身体开始了轻微的抖动,双拳慢慢握紧,我知道他在克制着自己。用自己的理智维持着那所谓的太子威仪。
“不必了,你出去吧。”
“听说这九狐丝绒来自天山的白狐,因生长在天山之巅,日夜吸取天地精华,所以这皮毛极柔极暖。”我抚摸着这世间罕见的珍物,悠悠地说着
“不像西州沙丘之上的小狐狸,因终日风吹日晒,皮毛暗哑毫无光泽,难登大雅之堂。”
“住嘴!”
“虽然这物件极好,可是殿下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我奋力扯下身上的丝绒长袍,抽出出门前藏在腰间的剪刀,将这制作精良的精美华服,剪断,剪烂,果断决绝,不带一丝犹豫,只为了,剪断某些纠缠已久的牵绊。李承鄞见此情状箭步冲到我面前,夺过长袍和剪刀,利刃划过他的手掌,但他浑然不觉,抓住我的手腕质问道“你疯了吗?”
“我是疯了!我快被逼疯了!”
我用尽全身的气力甩开他的手,他一个趔趄往后一退,看着我,表情略带惊疑。
“什么殿下独宠我一人,统统都是骗人的。你在骗别人也在骗你自己!你不想看到这件九狐丝绒长袍不就是害怕想起七夕之夜,游船之上那首歌吗?你因一个碎酒坛子大发雷霆,不也是因为害怕看见梨花树下埋酒坛子那个人的笑颜吗?”
“闭嘴”
闭嘴?不可能的。今日我若不把近日来的痛苦倾泻干净,我怕我活不下去。我若不把一切挑明,我担心他也活不下去。
他想活在骗局中,我不想。
“从头到尾,你只不过在逃避一个人而已。你不想看到关于她的东西就把她强加在我身上,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曲小枫,她已经死了!那个西州的九公主,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死在大漠之……”
话未说完,就感到一股窒息的疼痛。他的手掌掐着我的脖子,指尖的冰凉透过肌肤渗入骨髓。气息不畅令我一时之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做出无声的挣扎。
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盯着我涨红的脸,无视我痛苦的挣扎,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她没有死,你听清楚,她没有死。你听明白了吗,她没有死!”
一字一句,如烧红的烙铁,一点一点的刻印在心尖上,灼心之痛,蚀骨之寒,只要他指尖稍加用力,我便可了却这一切了。
第四章 自欺欺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通红的双眼失去了神采,手掌从我的脖子中抽离,动作迟缓,无声滑落。
我瘫软在地,不住地咳嗽,整个大殿都回荡着我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
终于,平缓了气息,我才有力气,抬头看他。他无力地站在那里。手掌的鲜血滴落在残破不堪的九狐丝绒上,如冰原上的血色玫瑰,凄美而残忍。跳动的烛火将他的背影拉得好长。我瘫坐在地,他背对着我。这一幕,似曾相识。
原来,早在很多年前的一个夏日清晨,就见过这样一幕。在我和小枫双双摔倒之际,他的选择就是他心之所向。我那时候真傻。现在场景重演,不同的是,那时候,阳光明媚,一切充满希望。现在烛火昏暗,所有都黯淡无光。那时候,是我在骗局中,现在,是他困在骗局里。
苍天,谁也不放过。
想着这一切,我无声的笑起来。
“原来,从小枫进宫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经输了。实际上,你从头至尾都没有爱过我。你只不过把我当做一枚旗子,一步步登上你的东宫之位。你把我当做一个最坚实的护盾,表面上对我呵护备至,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护你心爱之人。真够残忍的。”
他对我的话,无动于衷。
若非凉薄无情之人,怎能登上东宫大位。
我用尽自己的气力,站了起来,盯着他的背影。
“只可惜,在你设置的骗局里,骗了我也骗了小枫。那时候,她还特别羡慕我能够得到你的宠爱,在小枫的心中,你一点都不爱她。可惜了,小枫永远都不会知道,你有多爱她。”
从他蓦然颓唐的背影里,我知道了我这句话的杀伤力。那种苦痛在心里逐步蔓延的滋味我相信他已经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而我的话,就像一道诅咒,让这种苦痛永远不会消散。
得偿所愿,心满意足,只剩悲凉。
我慢慢地,一步步走出东宫大殿,是体力不支,还是心存留念?我也不清楚。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个地方,最后一次见这个人了。
年少的欢喜,真的就这么消散了吗?
在我踏出东宫大门的一刹那,他开口了。声音冰冷,语气坚定,不容丝毫反驳。短短几个字,就足以抹杀我残存的念想,将我仅存的一点点希望尽数摧毁。
罢了,东宫,我不会再来了。
这个人,从此亦不复相见。
第五章 回忆过去
在后来很长的岁月里,我过着没有他的生活。闲庭弄花,月下漫步,安静而孤寂,简单而冷清。
他,自然而然登上大位,成为天下之主。千万铁骑开疆拓土,横扫南北。国家昌盛,百姓富足,大家都很幸福。他也迎娶了自己的皇后,但后宫中也唯独皇后一人,人们都羡慕皇帝皇后伉俪情深,大臣们却为皇室的子嗣默默担忧,可谁也不敢随意谏言。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我也知道,无论领土如何扩张,朝廷兵马从未踏进西州半步,无论帝后在人前如何鹣鲽情深,夜深人静之际,也只有皇后一人独守空床罢了。听说皇后贤良淑德,可惜了,又是一个可怜人。
年纪大了,就会常常想起过去,想起小枫送的酒,送的玉牌,送的糕点。那时候,她有好吃的会想着我,好玩的会念着给我带一份,即便心里羡慕我,却未曾有过一丝嫉妒。她,真的,很好。
她就像一个太阳,温暖了我们身边的人,也照进了李承鄞内心黑暗的角落。她死了,李承鄞的世界,也就没有光了。
这种黑暗是伴随一生的。这种痛苦,过一日,便多一分。
其实我该谢谢小枫,要不然,凭我自己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报复李承鄞的。
我就这样想着想着,慢慢地,睡着了。做了个梦,梦里,我回到了我最后一次在东宫大殿见他的场景。
整座大殿空荡荡的,特别冷,他对着大殿,对着我,对着他自己,说:
“记住,她是我的妻,是东宫,唯一的太子妃,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