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丰城有特产,冻米糖。旧时美名曰“江南小切”,洁白晶亮,松脆爽口,畅销江南各地。
在我心里,最香最甜的冻米糖还是出自母亲之手。父亲烟瘾大,为了让他少抽些,母亲总是想方设法准备零食。那年月家家都没有余钱,零食都是母亲巧手做出来的,最耐吃的就是冻米糖。
冻米糖也是过年时各家都要准备的。走进任何一家拜年,桌上待客的什锦糖果盒里一准会有它,我总是要尝尝别家的冻米糖和母亲做的有何不同。
小年前后母亲开始张罗。首先准备原材料:炒米、饴糖、花生、芝麻。
通常炒米在夏天就准备好。它的前身是糯米。家里穷,乡下亲戚送来的糯米却是上好的,粒粒饱满细长,闪着象牙般诱人的光泽。这是成年后的回忆,我小时候并没有见过真正洁白的象牙,动物园里大象的牙都脏兮兮的。印象中,母亲手里的糯米像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样,优雅高贵。现在的米粗糙多了,找不到这种感觉。
母亲把这些优雅高贵的米淘洗干净,浸泡一夜,拿竹筲箕装着,用清水反复冲洗、沥干。这时候,小姐们已经发福成了贵妇,早洗好的木甑在炉上热气腾腾,巴巴等着这白花花湿漉漉的丰盈。
我同样眼巴巴守在旁边,等着香喷喷的糯米饭。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米饭,简直无法形容它摄魂夺魄的美和香。揭开锅盖,水雾氤氲中一汪晶莹,那是我唯一见过的温暖的晶莹。而咬入的第一口,必定让人幸福得闭上眼睛,仿佛不如此,那美好的滋味立刻会借机逃逸。
费了这么多墨给糯米饭,实在是因为回忆太珍贵。母亲只许我吃一小碗,说脾胃弱不易消化,因此成全了我对它的绵长思念。
母亲并不得停,将蒸透的糯米饭倒在圆篾盘上,扒平冷却。变硬之后搓散,六月的骄阳正好晒干,半透明的冻米乃成。放置半年后,更为松脆,且火气渐经消弭,甚佳。
饴糖也早已备好。我们这儿叫“米糖”,一根根裹着面粉,吃起来粘牙得很。天气凉了便有人走街串巷叫卖,并不用真喊,两块铁对敲,“丁丁嗑”一响,引得娃儿们都往外跑。母亲会买很多,埋在一口面粉缸里,实在看我们馋不过,才取一截让分着吃。我真是喜欢吃糖,免不了偷着吃,落了一口虫牙。
花生和芝麻都要先炒熟。一般用黑芝麻。母亲习惯将花生米去衣,长大后看到嵌红皮花生的冻米糖,卖相也好看。想着母亲那么仔细地搓、筛,只为把能补血的花生衣弃掉,真有点可惜。
真正做的日子来临了,头天夜里我就兴奋得翻来覆去。午饭后开始,我绝不会出去疯,不能错过这个一年一度的重要仪式。
烧灶热锅。母亲引着火后会让我负责添柴,这是记忆中难得的与农村生活有关的片段。那口砌在角落的大灶是母亲执意要求的,为此还储备了一堆柴草,装点得厨房里乡土气息十足。
我舍不得离开小板凳一步,火光堂堂,映照着红通通的小脸,一脸的郑重其事。油烧热了,冻米炸至金黄,用漏勺捞出,一旁沥油放凉。这时香味热烈地滚出来,满屋漾着,勾引我的馋虫。忍不住抓一把包进嘴里,窸窣窸窣,又酥又脆,齿颊生香。少顷,发觉嘴里烫出了泡,常有的事。
炸完冻米,接着熬糖。米糖、白砂糖和清水一起熬,看着它们变成和糖浆一样的粘稠液体,咕嘟咕嘟冒泡。母亲倒入冻米、花生或芝麻,用大锅铲迅速搅拌。这时候灶温不易过高,而且动作要快,不然粘合不够,成品易松散。
搅拌均匀后,趁热铲起放入盆内。用手蘸水抹平,再用滚筒碾紧成型。我们家的盆是个桐油大木盆,很重,有些历史,每年这时候都浸透了油和糖,是个幸福的老盆。
盆里是滑润平整的一轮满月,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味道,我用力吸气,听得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瘦弱的母亲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端起整个木盆倒扣在竹篾盘上。这时刻是隆重的,像大幕终于开启,一个超级厚重的大“蛋糕”掀起了盖头。弟弟踩着点从外面玩回来,脸上灰一道黑一道的我惊喜地喊着,快来哟,冻米糖做好了!
母亲用刀开始快速切分,成条,再成片。我们像穷人掉进了金子堆里,只嫌嘴太小。终于吃到撑。看母亲一刀刀切成的冻米糖躺成了小山,被装进又高又深的大肚子陶瓮里,扎口密封,与我们一起憧憬,除夕夜的如毡大雪和辉煌的鞭炮声。
如今过年不放鞭炮,雪也难得眷念江南,总觉得少了点热闹,或是仪式感。就像这冻米糖,随处可买,口味繁多,却无处寻觅母亲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