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从南马河回来以后,倒在床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已经整整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连早饭也没起来吃,继续睡。他在迷糊中,突然听见好像有人敲门。起先他以为是敲老景的门,仔细一听,却是敲他的门。他想,大概是老景叫他哩!赶忙从床上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对门外说:“景老师,你进来!”门外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一听是个女的!
他赶忙又朝门外喊:“先等一等!”
他很快把衣服穿上,前去开门。
门一打开,他惊讶地后退了一步:原来是黄亚萍!
亚萍手扶住门框,含笑望着他。她已不像学校时那么纤弱,变得丰满了。脸似乎没什么变化,不过南方姑娘的特点更加显著:两道弯弯的眉毛像笔画出来似的。上身是一件式样新颖的薄薄的淡水红短袖,下身是乳白色简裤,半高跟赭色皮凉鞋——这些都是高加林一瞥之中的印象。
黄亚萍走进高加林的办公室,说:“你到县上工作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当了大记者,把老同学不放在眼里了!”
高加林慌忙解释说,他刚来,比较忙乱;接着很快又去了南马河;说他正准备这两天去看她和克南。
“克南怎没来?”加林一边给同学倒水,一边问。
黄亚萍说:“人家现在是实业家,哪有串门的心思!”
加林把茶杯放在黄亚萍面前,过去坐在床上,说:“克南的确是个实业家,很早我就看出他发展前途很大,国家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别说克南了,让他当他的实业家去!”亚萍开玩笑说。“说说你吧!你一定累坏了!南马河那些抗灾报道写得太好了,有几篇我广播寻音时都流了泪……”
“没你说的那么好。头一次写这类文章,很外行,全凭景老师修改。”加林谦虚地说,但他心里很高兴。
“你比在学校里时又瘦了一些,不过好像更结实了,个子也好像又长高了”。亚萍一边喝茶,一边用眼睛打量他。
加林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搪塞说:“当了两天劳动人民,可能比过去结实一些……”
亚萍很快意识到了加林的局促,自己也不好意思地把目光从加林身上移开,低头喝起了茶水。
他们沉默了一会。黄亚萍低头喝了一会茶,才又开口说:“你到了城里,我很高兴,又有个谈得来的人了。你不知道,这几年能把人闷死。大这都忙忙碌碌过日子,天下事什么也不闻不问。很想天上地下地和谁聊聊天,满城还找不下一个人!”
“你说得太过分了。这样的人有的是,可能你不太熟悉的缘故。你太傲气了,一般人不容易接近你。”加林笑笑生着说。
黄亚萍也笑了,说:“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的确感觉生活过得有点沉闷。我希望能有一点浪漫主义的东西。”
“好在有克南哩……”加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顺口说出了这句话。“克南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心眼倒不坏,但我总觉得他身上有情趣的东西太少了。不过,这几年他还是给了我不少帮助……你大概知道我们后来的……情况。”黄亚萍有脸红了。
“从旁听到过一点。”加林说。
“你今天中午到我们家去吃饭吧!”黄亚萍抬起头,热情地邀请他。加林赶忙说:“不了,不了,我根本不习惯去生人家吃饭。”
“我是生人吗?”黄亚萍有点委屈地问他。
“我是说我不认识你你母亲。”
“一回生,二回熟!”“谢谢你的好意,我不……”
“怕人?”“嗯……”“乡巴佬!”黄亚萍咯咯笑了。
高加林并没有为这句嘲笑话生气。他很高兴亚萍这种亲切的玩笑。以前在学校时,她就常开玩笑叫他乡巴佬。
“乡巴佬就乡巴佬。本来就是乡巴佬。”他高兴地看了一眼黄亚萍。亚萍也看着他说:“你实际上根本不像个乡下人了。不过,有时候又表现出乡里人的一股憨气,挺逗人的……你不去我们家吃饭就算了,但你可要常来广播站,咱们好好聊聊天,像过去在学校一样,行吗?”
高加林一时不知刻如何回答。过去学校的生活又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不过,那时他们还是孩子,都很单纯。而现在,他们性格中共同的共中东西很多,话也能说到一块。但他知道再很难像学生时期那样交往了。他们都已二十多岁了,还能像过去那样无拘无束地交往吗?说心里话,他很愿意和亚萍交谈。他们都已经成了干部,又都到了一个惹人注目的年龄。再说,她和克南已经是恋爱关系,他必须考虑到这个因素。他犹豫了一下,见亚萍还看着他,等他说话,便支支吾吾说:“有时间,我一定去广播站拜访你。”
“外交部的语言!什么拜访?你干脆说拜会好了!我知道你研究国际问题,把外交辞令学熟悉了!”
高加林忍不住大笑了,说:“你和过去一样,嘴不饶人!好吧,我一定去广播站找你!”
“你不来也行。我到你这里来!”
加林有点不高兴了,说:“亚萍,我请求你不要经常来我这里。我刚工作。怕影响……很对不起……”
黄亚萍也马上觉得,她自己今天已经有点失去了分寸,便很快站起来,没什么合适的掩饰说,只好说:“我开玩笑哩!你赶快休息吧,我走了……真的,有时间到广播站来拉拉话,咱们从学校毕业后,分别已经三年多了……”
高加林很诚恳地对她点点头。
黄亚萍从县委大院出来后,感动胸口和额头像火烧似的发烫。高加林的突然出现,把她平静的内心世界搅翻了!
中学毕业以后,她在县上参加了工作,加林回了农村,他们从此就分手了。分别后最初的一年,她时不时想起他。过去在学校他们一块那些很要好的交往情景,也常在她眼前闪来闪去。她有时甚至很想念他。她长这么大,跟父亲走过好几个地方上学,所有她认识的男同学,都没有像加林这样印象深刻。她原来根本看不起农村来的学生,认为他们不会有太出色的,但和加林接触后,她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加林的性格、眼界、聪敏和精神追求都是她很喜欢的。
后来,他们分开了,虽然距离只有十来时路,但如同两个世界。毕业时,他们谁也没有相约再见的勇气啊!就这样,一晃就是三年。直到前不久她在车站送克南出差时,才又看见了他。那次见面,弄得好精神好几天都恍恍惚惚的。
高中毕业后,克南比在学校时更接近她了。她经常三一回五一回往广播站跑,给她送吃送喝。来了什么时兴货,也替她买来了。她起先很讨厌他这样。在学校时,克南就常找机会给她献殷勤,她总是避开了——她的交往兴趣主要在高加林身上。但是,现在她工作了,单位上人生地疏,她的傲性子别人又不好接近,也确实感动有点孤独。克南总算同学几年,相互也比较了解,后来她就渐渐和克南好起来。她发现克南做啥事有股实干劲,心地也很善良,尤其在生活方面,他是一个很周到的人。他身上有些东西她不喜欢,他自己也有所察觉,在她面前尽量克服着。他也真有孝心。她一般生病从不告诉父母亲,常一个人在单位躺着。但瞒不住克南。他立刻就像一个细心的护士和保姆一样守护在她身边。他做一手好菜,一天几换样侍候她吃。
她渐渐受了感动,接受了克南对她的爱情。双方父母也都很满意。这两年,他们的感情已比比较平稳地固定了下来。她对克南也开始喜欢了。他虽然风度不很潇洒,但长得也并不难看。标准的男子汉体格,肩膀宽宽的,这几年在副食部门工作,身体胖了一些,但并不是臃肿,反而增加了某种男子汉气概。她和她一同相跟着看电影,也是全城比较瞩目的一对。前不久,军分区已基本同意亚萍父亲提出转业到老家江苏地方上工作的请求。父亲在那边的工作地点基本联系好了,在南京市内。亚萍是独生女,按规定,可以在父母身边工作。他父亲的一个老战友在江苏省级机关任领导职务,去年回老家时路过南京,这个叔叔听了她的播音,当时就让她到江苏人民广播电台当播音员。现在她要是回到南京,干这工作基本没问题。问题是克南。但他父亲已经给南京的许多老战友写了信,给克南联系工作单位,准备让克南和他们家一同调过去……生活本来一切都是在平静、正常和满意中进行的。可是,现在却突然闯进来个高加林!
当亚萍第一次翻送加林在南马河采写的抗灾报道时,才从老景那里知道,加林已经是县委的通讯干事了。她念着他那才气横溢的文章,感情顿时燃烧了起来;过去的一切又猛然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在录广播稿时,面对旋转的磁盘,的确落了泪,但并不完全是稿件的内容使她受了感动;而是她想起了她和加林过去在学校里的那些生活。她现在才清楚,她实际上一直是爱他的!他也是她真正爱的人!她后之所以和克南好了,主要是因为加林回了农村,她再没有希望和他生活在一块。不必隐瞒,她还不能为了爱情而嫁给一个农民;她想她一辈子吃不了那么多苦!
现在,加林已经参加了工作,那个对她来说是非常害怕的前提已经不复存在。同等条件下,把加林和克南放在她爱情的天平上称一下,克南的分量显然远远比不上加林了……于是,她今天早晨刚听说加林回来了,就忍不住跑来看望他……现在她走在返回广播站的小路上,心情又激动又难受。她现在看见加林变得更潇洒了:颀长健美的身材,瘦削坚毅的脸庞,眼睛清澈而明亮,有点像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保尔·柯察金的插图肖像;或者更像电影《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黑尔。“如果我和他一块生活一辈子好多啊!”亚萍一边走,一边心里想。可是,她马上又觉得很难爱,因为她同时想起了克南。“哎呀,走路低着个头,小心跌倒!”
迎面一声话音,惊得亚萍抬起了头:她正想克南的事,克南他妈就在她眼前!她不喜欢克南他妈——药材公司副经理身上有一股市民和官场的混合气息。
克南妈把手里提的几条肥鱼扬了扬,说:“中午来!南方人在咱这里真是受罪,一年都吃不上个鱼!这是副食公司刚从后山公社的水库里捞出来的……”
“伯母,我不去,我在你们家已经吃得太多了。”亚萍尽量笑着说。“看这娃娃说的!我们家怎么成了你们家!”
亚萍一下子被克南他妈这句饶口话的逗笑了,也马上饶舌说:“你们家怎么成了我们家?”
克南妈也逗得哈哈大笑了。
亚萍对她说:“我今天胃不舒服,不想吃饭。我要赶忙回去躺一会。”“要不要药?公司门市上新进了一种胃疼片,效果……”
“我有,不麻烦您了。”
亚萍说完,就匆匆从克南妈身边绕过去,向广播站走去。
她一进自己的房子,一下子就躺在床铺上。她从头下面拉出枕巾,把自己的脸蒙起来。
刚躺下不一会,就听见有人敲门。她厌烦地问:“谁?”
“我。”克南的声音。她烦躁地下去开了门。
克南一进来,高兴地对她说:“中午到我家吃鱼去!刚打出来的鲜鱼!我买了几条,我妈已经提回去了……”
“你们母子就知道个吃!吃!你看你吃得快胖成了个猪了!去年新织的毛衣,刚穿一冬,领子就撑得像桶口一般大!”黄亚萍气冲冲地又躺在了床上,拿枕巾把脸盖起来。
这一顿劈头盖脸的冰雹,打得张克南就像折了腰的糜子,蔫头耷脑地站在脚地上,不知如何是好;亲爱的亚萍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所措地两只手互相搓了一会,走过去,轻轻把蒙在亚萍脸上的枕巾揭开。亚萍一把夺过去,又盖大脸上,大声喊收说:“你走开!”
张克南惶惑地倒退了两步,哭一般说:“你今天倒究是怎了嘛……”过了好一会,亚萍才坐起来,把脸上的枕巾抹下,尽量平静一点地对呆立在脚地上的克南说:“你别生气。我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那今天晚上的电影你能不能去看?”克南一边从口袋里掏电影票,一边说。”听人家说这电影可好哩!巴基斯坦的,上下集,叫《永恒的爱情》。”
黄亚萍叹了一口气,说:“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