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怒江之歌
就像一首唐诗,必然要有起、承、转、合之妙。而我们的滇西之旅,大理就是此行的起点和序幕,这个序幕我早已期望已久。拉开序幕,我们的第一站是福贡县匹河乡的老姆登村,从大理古城驱车出发,我踩下油门、启动音响,播放出同伴老K特意为大家准备的歌曲《一路向西》,沿着G56/G5613高速,朝着滇西方向,开始一路狂奔。
歌词是如此贴近我们出发时的心情,“没有资格说生活不易,毕竟只是经历了些许。未来还是充满崎岖,我不能选择置之不理,担子会把肩膀磨平,也会留下扛过的印记。想坐上一列陌生的绿皮火车,即使我不知道它要开往哪里。只要一路向西,我不会告诉你,路上的风景有多美丽”。
而我深切地知道,驾驶这辆越野车,我们应该去向哪里,接下来的行程充满着神秘,道路艰难崎岖,也一定会很不容易。但我们内心也同样笃定,只要一路向西,直到再无人迹,只给你看看鞋子磨损的痕迹,让它告诉你,这一路我们走过的秘密……。
穿过泸水市城(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的州府所在地)之后,下了高速,然后改道沿着省道继续前行,前行不到10公里,就是鲁掌镇登埂村的澡塘温泉。登埂温泉,远近驰名,在约两百米范围内的江岸边,有众多大小的温泉泉眼,水温高达50℃以上。
按照怒江州傈僳族人的传承和延续的传统风俗习惯,每年春节初二至初六都会举行“春浴”,又名澡堂会。登埂澡塘会是泸水怒江一带傈僳族的节日,据说从古代明朝起就已具有一定规模。节日期间,怒江两岸的傈僳族人们带上行李,备好食物、炊具,到温泉附近搭起帐篷或竹棚,进行对歌、射驽、民俗表演和物资交流等活动。每天早晚都要泡温泉浴,消除全身的疾病和疲劳,洗涤一年来身上的灰尘污垢,以充沛的体力和饱满的精神迎接新一年的降临。
过去由于大山阻隔,傈僳族青年男女难以相互认识和交流,一年一度的“澡塘会”也就成为傈僳族青年之间相互交流、寻找爱情的节日,许多青年通过“澡塘会”对歌相识、相交、相爱,从而结成终身伴侣。
遗憾的是,我们到来的时间,一字之差,虽是春天却并非春节,我们一行数人团坐在温泉池边泡着脚,只能从古老的澡堂对歌朴野的歌词中,从犹如峡谷天籁的抒情民歌的唱调中,去想象和体味登埂澡堂会的傈僳族青年男女互诉衷情、歌声数日不绝的那种真切、热烈、欢快地对歌的美好场景:
男:阿妹哟!父亲没把我们生在一处,母亲没把我们养在一起。你住一山,我住一山,你在一箐,我在一箐。我们是七个山头的人,我们是九个箐里的人。不是来到温泉边,我们难得相遇;不是走到清泉旁,我们难得相见。
女:从七个山头走到温泉边,从九个底箐来到清泉旁。今天呀,我们难得见面的见面了;今夜呀,我们难得相逢的相逢了。
中午在登埂温泉短暂的休憩后,我们又沿着省道继续前行。沿着怒江,我们与水流、与时间逆向而行,它们自上而下,我们自下而上,为的是要抵达原初,去探访、感受滇西北远古的苍茫。
可能是因为疫情较少游客的缘故,一路畅通无阻,疾驰的车窗外,遥望远山,群峰如浪,眼前豁然开朗,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长久地生活在钢筋混泥土的逼仄空间里的原因,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如此辽阔高远。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已经脱离了躯体,似乎跟着峡谷里的雄鹰一起,在广袤的天地里自由翱翔。
我们与怒江方向一直一致,并行不悖。路上下起了小雨,一路都是混沌,怒江与山与路相依相随。尽管江水总是被云雾遮断,踪影难寻,偶尔从云雾缝隙中钻出来时,总显得细弱无助,时断时续,如同一串长长的省略号。我一直在思索领悟,企图理解,这真的是那条极言其险峻、湍急与天怨人怒的怒江吗?现在才明白,那只是错觉,一个人对一条大江的错觉。那是一条谦虚的河流,它说,真正的风景还在远方。
一路不断向前行驶,神秘的气息终于迎面而来,我期待已久、而又始料未及。那片灵魂吹拂的滇西高原,派来引领远方客人的,那是滇西的第一个迎宾使者,一条真正的江流——怒江,它的真貌、它的真身、它的真性情终于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大江奔流滚滚,犹如一群无拘狂野的烈马在驰骋,嘶吼响彻山间,它热情奔放,周身洋溢着那片土地固有的欢乐、素朴以及激动人心。
在省道边上有一段地方,傈僳语称为“腊玛登培”,意思是“老虎跳”。那里的峡谷更窄,两岸距离最窄处只有10米,陡峭山壁却高达1500米以上。江边怪石嶙峋,有几块黑色巨石稳立江心,虽常受激流冲撞,却傲然不动,据说这些石头就是过去老虎跨江跳石的地方。湍急的水流猛烈地撞击在礁石上,发出震耳的轰鸣,犹如下山的猛虎在咆哮。
传说这里就是傈僳族虎氏族的发源地。傈僳族的虎氏族部落每逢虎日虎年,氏族长老、头人就会组织对虎的祭拜仪式,一般向木刻虎进行祭拜,整个氏族还进行隆重的唱歌、跳舞活动,以示让子女后代不要忘记自己是虎氏族。
怒江一带的傈僳族有虎、熊、羊(杨)、鸟、鱼、鼠(褚)、朱、蜂、荞(乔)、谷、竹、菜(蔡)、麻、犁(李)、霜(双)、麂、猴(侯)、海等 18个姓氏的部落。
了解傈僳族历史和文化的人,是不难理解傈僳族出现这么多自然崇拜物姓氏的。在远古时代,傈僳族祖先从青海的河湟地区沿着四川的雅砻江南下,不断向云南的三大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流域及山地迁徙,然后在怒江、澜沧江一带山地峡谷定居的漫长岁月中,曾经历了从游牧、狩猎到农耕的过程,始终跟自然休戚相关、休戚与共,反映在姓氏上,既有羊、蜂等家畜、家养动物,也就有荞子、谷、麻、菜等田间种植的植物,还有犁等农耕工具。而更多的,则是自然界的动物和植物,如虎、熊、鸟、鼠、麂子、猴子、竹,甚至是霜。傈僳族先民最早是以家族、家支系为单位进行迁徙、定居的,为了保持氏族的纯正性、凝集力并以此与本民族其他氏族或杂居的其他民族区分开来、延续下去,在民间自然形成一个个部落或部落集团,往往以“某某扒”(傈僳语“扒”指人)自称,如“腊扒”(虎氏族)、“恩扒”(熊氏族)等等,外人是充分认可的。
同时,傈僳族认为人死了灵魂不会消亡,被远远送往祖先发源地与祖辈的灵魂居住在一起,信奉祖先神灵,久而久之,既信奉自然神灵又信奉祖先神灵的氏族及后人,集体默认了该自然物,把自己及后代归结为该自然物统帅、引领的子民,或是依赖该自然物的子民,氏族也由此物正式命名,这些特殊的姓氏和氏族正是反映了傈僳族的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相交融的图腾崇拜现象。
滇西造物主以这样一条蕴含历史和人文的高原河流作为所有游客的向导,简直是大有深意的。历史的河流令人沉思的,令人向往的,也令人感慨唏嘘的,在怒江老虎跳观景台你站上几分钟,它轰鸣的声响,飞溅的水花,百折不回的奔涌,深邃苍远的峡谷,都会立即勾起你对傈僳族虎氏部落迁移历史的联想,让你想起那些人类与生存、与理想、与自然有关的字眼:追求、跋涉、曲折、坚韧、同生共死、艰苦卓绝、改天换地等等。
从现在开始,我们和怒江还可以有几百公里的路程结伴而行,更深远的历史河流还在前方,沿着新修的怒江公路逆流而上,直奔上游。
就像我们通常看到的那样,人们在到达某个目标之前,总会对他们一路经过的景观视而不见,但是怒江两岸的溜索并不是可以轻易忽略的景观。
怒江从古到今都水流湍急,声震八荒。怒江上没有船,两岸耸峙,峡谷的惊涛怒浪也让小船无法横渡,上下航行更是危险。数百年里,在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的崇山峻岭间,江河两岸的人们靠溜索飞跃峡谷江河。
溜索素有“风之桥”之称,可算世界上最惊险的“桥”。一对颤悠悠的溜索,采用竹篾编成长长的篾绳,架设在怒江上空,然后用栎木制成溜板,挂上溜索,再把一根麻绳栓在腰间,就这样把人送到对岸。过溜索是需要勇气的,当你把生命系在一根并不太粗的绳索之上,当你越过看一眼都头晕目眩的峡谷,当你听到溜索下那震耳欲聋的江水咆哮之声时,心中会不由生出几分怯意,很多马、骡、羊也都体验过这种命悬一线的感觉。溜索比船还快,过一根300米的溜索,快的只需要短短的18秒钟,人在溜索上的最高时速几乎接近60公里/每小时,当地的人们真的是曾用生命借助溜索在过江。
怒江上的溜索有两种,一种是平溜,平溜的溜索两头一样高,平越大江,来往都可过,但人凭冲力溜到一半或更远的位置后得双臂用劲,攀到对岸。另一种是陡溜,陡溜有一定的倾斜度,一头高,一头低,自然滑向对岸,十分轻快。陡溜一般都是两根索,倾斜方向相反,来回都很省力。
我们在怒江沿线中,偶尔能看到一些横江而立的溜索。溜索对像怒江那样位于深山峡谷的大江大河来说,是一种原始的跨越,从根本上说,溜索只属于男性的怒江,当然也只属于真正的男人,更属于那些在严峻的生活面前每天都必须面对生死的人。
而当我们真正站在这种凝结了古老智慧的交通方式的溜索面前,这一道晃晃悠悠的溜索,它从江的对岸一直拉到我们所在的此岸。那种早先用竹篾,现在用钢缆制成的绳索,看上去依旧是那样的细弱,似乎只要有一阵风,就会把它吹断,何况还要挂上一个人从天而降。
同行的几个朋友悄然无语,驻足不前。面对溜索,你很难想象它会帮助人实现对怒江的跨越。细细的钢缆,在与怒江垂直的方向上,成为一条优美的弧线,溜梆是一个滑轮,那与早期用坚硬的栗木做成的溜梆相比,已坚实得多。即便如此,在那一个钟头里,我们除了对敢于借溜索飞身过江的朋友发出啧啧赞叹之外,简直无所作为。多数人应该和我想的一样,如果在那种惊险万分的溜索旅程中,搞不好掉了下去,这样汹涌湍急的江水也绝不像是一个游泳的好地方。如果不幸葬身江底,变成怒江里的一团无名无姓的泥沙,尽管这是非常小概率的事件,如果只是如果,我的双腿似乎有些发软。
自从有了溜索,怒江两岸的“牛郎”、“织女”终得眷属,茶马古道也因此而畅通。传说溜索的起源是一对居住于怒江两岸的僳僳族恋人,在无法相会的苦恼中,受到彩虹的启发,拉起了怒江上的第一条溜索。最初的溜索是用竹编绳、麻绳、藤编绳、兽皮等材料做成,溜筒由竹木材料制作。因简陋原始,常出现溜索脱落、绑绳滑断等险情,人畜坠江丧生的惨剧时有发生。
溜索,为怒江人带来了便利,也给怒江州的人民留下了辛酸的记忆,正如一位诗人在其诗作《问路溜索》中饱含深情的这样写道:把生命系在溜索上,再回首,别了青春,鬓已微霜。把梦想系在溜索上,更那堪,百年凄凉,不忍思量。竹篾换钢缆,清水共浊浪。溜得过江河,彼岸似有遥远的希冀,今生难脱生命的苍凉……。
解放后,国家对怒江、澜沧江的所有溜索实施了改桥项目,至今怒江州的36座溜索改桥都已竣工,而我们一路所见这些剩下的最后几对溜索,已成为旅游观光,见证怒江峡谷两岸交通变迁的活化石。
我们继续奔向前路,车行不到一个小时,我们进入了怒江大峡谷风景区地段。凝望前方,逶迤的群山尽收眼底,有万马归槽之势,两岸峭壁怒耸,荒芜人迹。而此时我们看到的怒江,似乎从男性又变成了女性,变得温柔而又富于情调,江水宽阔、平缓,那是一条抒情性的江流,就像诗人们说的,如同一匹土褐色绸缎。
怒江大峡谷就在我们的脚下,怒江江水浑黄,一派大江气概,听不到一点声响,而所有的小江小河都是吵吵嚷嚷的。峡谷深邃,在那里,怒江以千万年之功,凿穿、推倒了一道道横阻于前的山崖,为自己的远行辟出了一条通道。
在怒江大峡谷的地理位段,也是怒江和澜沧江这两条大江并流距离最近的位置。远方的左边高黎贡山和右边怒山的横断山脉的雪山高耸,在滇西北莽莽的横断山里,三条著名的大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一起肩并着肩,手拉着手,蹦蹦跳跳的编队而行,它们联袂吟咏出一首叫三江并流的诗篇,恢弘壮丽,而它们各自都是其中的一个篇章。它们从北向南,像三把利刃,冲刷、切割着整个滇西北大地。
这些江流都是多情的,它们对滇西北的这片土地一直恋恋不舍,在边界上迂回曲折,绕来绕去,像一只温暖的胳膊,紧紧挽着滇西北的这片土地。如果说金沙江最后变成了长江,成为了母亲河,是一位伟大的女性,那么怒江和澜沧江就是男性的,它们野气十足、难以驯服。
尽管如此,三条大江在横断山脉的联袂表演,至今也让人称道。它们曾经那样的难分难舍,在金沙江与澜沧江最近的距离仅70公里,而怒江和澜沧江相聚最远的之处,却不到50公里,那就是著名的三江并流的壮观景象,虽然那样的壮丽只能从高空的照片上才能看见,但无论站在怒江、澜沧江或者金沙江边,人都能感觉到三江并流的浩大与壮美。
然而,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江河的友谊也极其有限,除了金沙江最终流成横贯了半个中国的长江大河,怒江和澜沧江都以某种不安分的姿态一直向南,向南,它们方向明确,毫不犹豫的冲出国境,让自己在最后变成了一条国际性的河流。在东南亚,澜沧江摇身一变改名成了湄公河,而怒江最后也换了一个名字,叫萨尔温江。
一路走来,我一直以为我已认识真正的怒江了,我一直在真切地感受这条大江、理解这条大江,这滇西山地的一脉精血,而当我们不断走进它,不断跟随它时,我才知道,它是一条变幻莫测而且神性十足的河流。
它时而浑浊,时而清澈,时而温柔,时而暴戾,时而断续狭小,又时而波澜壮阔。它的水声如歌,有时如天籁般的山野独唱,有时又如富丽而层次分明的和声,最好的指挥大师,卡拉扬或者是小泽征尔,也难以对那样的声部配合有所挑剔,它的歌词却深奥难懂,全然属于另一个世界。又彷佛是成千上万个喇嘛教信徒,在一起念诵六字真言,作为它的低音部,粗狂、低哑的法号声似乎隐约可闻。
风从不知名的远方缓缓吹来,带着山那边草原上的花草、泥土的芬芳,也带着山野丛林的气息,带着傈僳族图腾远古歌谣悠长的低吟,穿过整个怒江大峡谷,直抵我心。
文/风过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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