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寨十字大街交叉路口,东北角有一棵大柳树、一个“孙家酒馆”,孙家酒馆冲着拐角方向,一溜四间青砖青瓦房、外带一节院子,是酒馆掌柜孙老二赁保长董寿山的。十字路口东南角朝北是三间全开间,可上木头门板的“和记”杂货铺,杂货铺子掌柜叫田德旺,杂货铺子东边是一个面朝北的门楼子。杂货铺西边是六间一排房屋,面向街面开着“鲜亮”染布坊和“妇好”缝纫铺,开“染布坊”的掌柜姓赵,叫赵刚;“缝纫铺”是这座院子的主人白风起老秀才的独生女儿白妇好和倒插门女婿刘封共同操持。这座院子里有三间南屋,是白妇好夫妻居住,这夫妻俩替白秀才收田德旺、赵刚的租赁费,供养白秀才。白秀才住在寨子里原来的学馆里独自生活,只不过是隔三差五地到闺女这里吃饭。
十字路口西南角朝北五间屋,最西边两间是铁匠董燕奇的堂屋,挨着拐角是三间屋子和东屋都是开间铁匠铺子,挨着东屋铺子是一个门楼子。院子里有三间南屋,是他徒弟睡觉的地方和一间厨房。十字路口西北角是一个抹角的“匕”型、朝南和朝东各两间青砖青瓦的房间,朝南房间往西是一段墙,朝东房间的北面是一个门楼子,这座宅院就是十里八乡闻名的“济世堂”,堂主是也是一位秀才、祖传老中医,姓董叫董寿岭,是保长董寿山的堂兄弟。
当时董家寨还管辖着周边田庄、小董庄、赵楼、土地庙四个小庄,在董家寨以及这四个庄子里,董寿山、董寿岭、董燕奇、白风起这四位就是响当当的人物。这一天傍晚,老秀才白风起拿着手里的小茶壶,从闺女家喝完汤,迈着八字方步,一摇一摆地来到柳树底下的八仙桌旁,坐在方凳上,冲着“济世堂”喊:“寿岭、老五,没啥事吧,快过来坐会(‘坐一会’的方言表述)、拉会呱(‘聊一会天’的方言表述)。”
董寿岭答道:“这就来,这就来,待我把今每(‘今天’的方言表述)的方子(‘药方’的方言表述)锁起来就去啊!”
老秀才扭头冲酒馆里问:“老二,厌每(‘昨天’的方言表述)那个唱坠子书的先生走没走啊?”
孙老二拎着个燎壶(‘铁皮打制,带提把手的烧水壶’的方言表述)、快步走向八仙桌,回答道:“老先生,那俩唱坠子书的头晌午(‘晌午’的方言表述)就走啦。厌每黑家(‘晚上’的方言表述)唱嘞还不孬嘞,我听嘞些清亮(‘清楚、明白’的方言表述)。一会用河南梆子唱几句,一会又用大平调来几嗓子,四平调唱嘞也些有那个味嘞,你可别说(鲁西南方言口语有一些表述好用倒装句,本句就是一个倒装句)。”
老秀才掀开小茶壶盖子,让孙老二斟满水,撇了撇嘴说:“唱嘞还算管(‘行’的方言表述)吧,可就是唱嘞“郭巨埋儿”这个段子不咋样的(‘不怎么样’的方言表述)。”
老秀才盖上茶壶盖,对孙老二接着说:“他说得这段是《二十四孝》上的事,我厌每听罢书,回到家里头,又翻了翻书,这个事《搜神记》上记着呢。”接着,习惯性摇头晃脑念道:“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拼音hé,‘何不’的意思)埋此子?儿可再有,母不可复得。’妻不敢违。巨遂掘坑三尺余,忽见黄金一釜,上云:‘天赐孝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也’”。
孙老二问:“这咋啦?”一抬头看见董寿岭小跑着过来了,手里没有拿碗,就连忙跑回屋,拿出一个碗来,看了一眼老秀才,老秀才点一下头,就把他小茶壶里的水斟到碗里,又给小茶壶续上水。
董寿岭端过碗来,顺着碗沿子(‘碗边’的方言表述)吸溜一口,说:“大叔,恁今每这茶还不孬嘞。恁将才(‘刚才’的方言表述)念嘞是啥?”
老秀才得意地说:“这是赵刚我嘞客(‘女婿’的方言表述)从县城里将将(‘刚才’的方言表述)嘞买来的新茶,你还没喝过吧?”接着又说道:“我将才背的是《搜神记》上的‘郭巨埋儿’这件事。”
“喔,恁说的是厌每晚上唱坠子书的事吧。”董寿岭又吸溜一口茶,抬头看老秀才一眼,“这事恁咋个看?大叔。赵刚这妹夫些管(‘很好’的方言表述)嘞,回回到县城去都忘不了给恁买点啥,怪(‘很’的方言表述)孝顺嘞。”
老秀才沉吟一下说:“这事劝人孝顺老嘞(‘长辈’的方言表述)没有啥问题,就是为了孝顺他娘,不让三岁嘞孩的挣他娘嘞嘴,把自家的孩子活埋了,这不是害一命救一命吗?就象我,我把妇好埋了,就是为了让俺娘多吃一口饭。这可不中,象今每这茶可就喝不上啦。”接着又说道:“厌每一黑家我都没睡好觉,越想越不对,这不是孝顺,是憨熊(‘傻瓜’的方言表述)。我今每是过来看看唱坠子书的先生走了没有,劝他从今往后别唱这一段啦,忒不好啦。”
董寿岭也想了想说:“嗯,这不大对!‘儿可再有,母不可复得’就是说他还觉得儿子可以再生,娘死了就不能复活,不如埋掉儿子,节省些粮食供养娘。他这是贫种(‘傻瓜’的方言表述)想法,说得这叫啥话。他要是真孝顺,该多干活或想啥法子(‘什么办法’的方言表述),自己多弄点粮食才管。他这样就和因噎废食差不多的法子了。”
孙老二听他俩这么一说,也插话道:“也是嘞。这个家伙把自己孩的埋了,他娘要是问他‘俺孙啦?俺孙治啥(‘干啥’的方言表述)去啦?咋见不着俺孙的这个乖乖啦?’你看这个家伙咋说?说实话,他娘一听准得气死。那这个郭巨就是杀娘了,这样一弄,郭巨这个熊玩意就是害了俩人啦,他这是真孝顺还是假孝顺呢?”
老秀才说:“啥叫孝顺。孝,就是好好侍奉自己的长辈。若不合人情事理,就是天天大鱼大肉嘞,也是不孝。你说这个郭巨,为了让老娘多吃一口,就要杀无辜的幼子?这就是陷亲人于不义,罪莫大焉!这要是算作孝的话,那就真没天理了。他这回是挖到金子了,要是没挖到,孩子不能复生,这可是杀人的大罪,罪不可逃!”老秀才说着说着,左手里的小茶壶攥嘞些(‘很、太’的方言表述)紧,放在大腿上的右手也不由自主地握起来。
这时候,铁匠董燕奇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边跑边喊:“五叔,俺娘在老院(‘老住宅’的方言表述)嘞又犯病啦,得请先生。恁快点跟我过去,看看咋治?”
孙老二连忙催董寿岭,“恁这先生快过去看看,治病救人得抓紧。”然后冲董燕奇笑着说:“先生去晚了,别让这个小子犯糊涂,也来个杀徒救娘了。”
董燕奇愣了愣,还没有说话,董寿岭拨拉腚(‘抬起屁股’的方言表述)就走,“别听孙老二瞎说。俺嫂子咋又不中啦?上回我给他开的药吃完了没有啊?”
看着董寿岭和董燕奇急匆匆奔“济世堂”走去,老秀才转过脸对孙老二说:“恁过来,我跟你说。唱坠子书的走就走了吧,躖(‘追赶、撵’的方言表述)也躖不上啦。打明儿起,咱这寨子里人若谈起这个事来,不管是谁,咋样说,你都说郭巨埋儿是蠢孝,不能瞎学。咱这行(‘这里’的方言表述)的人,有贫种的,别乱来了就好。”
孙老二连忙说:“管管!恁老先生不要担心啦,只要来我这行吃饭喝酒嘞,我都告诉他们,别瞎学,要板板正正地孝敬自家老人就管啦。”
上述谈论的“郭巨埋儿”,鲁迅先生在《二十四孝图》与《后记》中也有妙评:....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
上述一段情节中出现的“先生”一词,以前,鲁西南方言口语中就称呼“医生”为“先生”,如“我这蹦子不大得,得上先生那行看看。”再如“恁娘病嘞些厉害,快去请先生去”等。《汉语词典》给“先生”解释“一般在一个男子姓氏后所用的一个习惯性的表示礼貌的称呼;称别人的丈夫或对人称自己的丈夫;旧时称管帐的人;旧时称以说书、相面、算卦、看风水等为职业的人; 对长者的尊称;老师;医生”等意思,在鲁西南方言里或多或少都有用到。如今,解放前出生的老人,可能还把“医生”称“先生”,其他人基本上都不这样讲了。另外,在鲁西南方言里把著名女性称为“先生”的,是对人的一种较高荣誉的尊称,如豫剧大师马金凤先生,对一般女性不能乱称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