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古言】未展眉★53 梦与君同

第五十三章  梦与君同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蚩尤披着满身星光,推开了院子大门。

平日里听惯了的“吱嘎”声,不知为何,在今夜听来十分突兀。

院中杂草丛生、漆黑一片,唯一的水塘也被菖蒲覆盖。月光无处可投,只能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洒下落寞的影子。

蚩尤跨过几乎齐膝的杂草,掠进屋中,将手中的酒坛子往矮桌上一放,惊得灰尘四下逃窜。

蚩尤一手掩鼻,一手扯起衣袍下摆胡乱地擦了擦,一屁股坐下,扯开封盖,就着坛子喝将起来。

这凋零的大院本是三百年前,他归降天帝,赐封护国大将军时御赐的府宅。但他入住后,将府里侍从婢女全部遣走,挑了一间不大的屋子住下。

他本就孤独惯了,所谓的护国大将军又只是个虚名。他来去随意,四处游荡,常常许久不回来一趟。失了主人的照看,这满院的花草反得了自由,用旺盛的生命力反客为主,将这院子占为己有,蓬勃地生长着,让每次回来的蚩尤都有种作客别家的无奈感。

而今夜,这无奈感中竟生出些许寂寞与惆怅。

半坛酒下肚,醉意冉冉升起。

蚩尤望着窗外的明月,眼前又浮现出那双白皙如玉,盈盈一握的小手,撩拨琴弦的玉指在他心头翻绕,牵出思念的芦苇草,在空荡荡的身体里疯长。

他摊开五指,接住月光,又微微握起,手中空洞而冰凉的感觉让他心中一痛,曲指成拳,狠狠砸在窗柩上。

巨大的振动牵动了房梁,屋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蚩尤一挥手,粗壮的蔓藤卷起逃跑的老鼠,猛地向院中甩去。小老鼠发出惊恐的尖叫,飞舞着落到一个厚实的掌中。温热的大掌轻握住它,将它放回地面,惊魂未定的小老鼠循着本能,脚一沾地便呲溜一声蹿进草丛,消失得无影无踪。

蚩尤睨了一眼月光下水青色的身影,没好气道:“怎么又穿回你的青袍了,那明晃晃的帝王袍穿不动啦?”

天帝青流拎着两坛酒走进屋,眼角微弯:“知道你心情不好,特地来陪你喝两杯。”

蚩尤不屑地哼了一声,将剩下的酒一干而尽。

天帝青流拿出一块锦帕,将灰尘细细擦拭干净,撩起衣摆,盘腿坐下,看似随意的动作中却带着帝王特有的沉稳与霸气。

他打开一坛酒,往空了的酒坛中倒了半坛,又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银酒杯,为自己斟了一杯。

蚩尤冷眼旁观,唇边始终挂着嘲弄的微笑。

天帝道:“知道你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可我却很是习惯了。”

蚩尤嘲弄道:“否则也不能在紫霄宫一待就是三百年吧!”

天帝苦笑着摇摇头:“你呀……”

“我就是这么个记仇的性子,你不喜欢就快滚!”蚩尤酒劲上头,说话越发不留情。

天帝也不恼,抬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淡淡道:“我若滚了,谁来替你实现所想呢?”

蚩尤紫眸一紧:“什么意思?”

天帝说:“这一次,你想要伶瑶?”

蚩尤抓起酒坛往天帝面上狠狠砸去,愤怒地吼道:“你又想要挟我?”

天帝头一偏,酒坛子擦着耳边飞过,撞在身后的墙壁上,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天帝不为所动,声音平稳无波:“我从未要挟过你,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吗?”

蚩尤双眼赤红,胸膛起伏跌宕,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帝说的没错,无论是三百年前,还是现在,他所要面对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

三百年来,人们一直不明白骁勇善战又对女娲极其忠诚的他为何会在那场战争中缺席,为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归降天帝?对于后者,人们猜测他是为了保护伏羲女娲的旧部,而他也确实那么做了。但第一个疑问却至今仍是个迷。

可他心里清楚,青流之所以能叛变成功,登上帝位,除了表面上龙族和一些半神的支持,隐在暗处的他亦是功不可没。

他与祝融械斗,让最强神将的祝融功力大损;他将察觉青流反心的臣子暗中除去;他制造事端,让青流平祸,增加伏羲女娲对他的信任与重用。他用自己的狂傲不羁掩饰着青流的野心勃勃,他做着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却终将这些小事变成连绵蚁穴,将伏羲与女娲两千年的统治毁于一旦。

他做了这么多,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女人,一个他在旧有制度下永远无法企及的女人。

可他没想到,当他自信满满地从北冥渊养伤回来后,才得知,他最心爱的女人为了拯救天下苍生,炼石补天,力竭而亡。

她与他终究是隔岸而行,可以一同走来,却始终只能隔河相望。

那条无法越过的星河,不是身份旧制,是命运。

天帝慢慢道:“上一次你之所以失败,就在于你还用着野兽择偶的那一套,以为赶走了其他竞争者,她自然而然就是你的,甚至不惜借用我的力量来杀伏羲。可是你忘了,你修炼千年化为人形,就不再是野兽了。人是有感情的,人们要的不仅是单纯的传宗接代,还有朝朝暮暮的心心相印。一个女人喜欢你,自然愿意为你生儿育女,她要是不喜欢你,就算这全天下就剩你一个男人,恐怕她宁愿孤独终老,也决不会委屈求全。”

天帝的话像盛夏的绵绵小雨,一开始淅淅沥沥地带来黏腻的不适,当雨水浸湿衣衫后,又是足以抵御酷暑的凉爽,让心里清明起来。

天帝再道:“单论用情这一局,你就已经输给敖绍了,你看似有情有义,实则不懂情爱;敖绍看似冷酷无情,其实最是长情,否则也不会心心念念云宓王姬至今了。”

蚩尤嘲弄道:“照你这么说,我又如何赢得了他?”

天帝微微一笑:“这一次,他要输就是输在自己的长情上。”

蚩尤不解,天帝亦不解释,只是轻轻拍了拍手掌,黑暗中走出一个身披藏青色斗篷的人影。

来人缓缓撩开斗篷,溶溶的月光下露出一张美艳动人的脸庞。

蚩尤的瞳孔猛地扩大,喃喃吐出两个字:“魅狐?”

天帝笑道:“送你的礼物。”

蚩尤疑惑的目光逐渐变得犀利:“这一次你想得到什么?”

天帝温和地笑着:“想要你做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你是要伶瑶,还是要她?”

蚩尤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很快,这震颤便蔓延到四肢百骸,“你是说,宓儿还活着?”

天帝笑而不语,一旁的魅狐微微点了点头。

蚩尤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激动,脱口问道:“她在哪?”

天帝道:“你选对了,自然就会知道。”

蚩尤精厉的目光直射天帝双目,“你要伶瑶做什么?”

“这与你无关,你只需做出选择就好。”

蚩尤毫不犹豫道:“我自然是选宓儿!”

天帝满意一笑,“很好,那从今往后,伶瑶的生死便与你无关了。”

伶瑶又回到了红南国。

蓝天白云,碧海渔家。她踩着青石板铺就的道路,看着街道两旁熙攘往来的人群,不由地生出一丝愉悦的轻快感。

一切都未曾改变。

她记得这家裁缝铺。敖绍说这是红南国最好的裁缝铺,里面的老裁缝给华胥国的贵族做了一辈子的锦衣华服,件件精美绝伦,三百年前为避战事,举家迁到了南海。他一口气给她定了十几套衣裙,却最喜欢其中一件鲛绡纱衣,因为它看起来朦胧柔媚,十分能勾起男人的欲望。说这话时,伶瑶羞红了脸,他却愉悦地哈哈大笑。

再往前,是一家香料铺,老板是个喜爱男扮女装的绝色鲛人。他与伶瑶一见如故,倾囊相授,两人常常一切磋就是一天。敖绍每每陪她来,她与老板聊香,他就在院中的玉兰树下,要么批阅公文,要么晒晒太阳,像个有钱人家的悠闲公子,哪有一点国主的样子。伶瑶却觉得,岁月静好,大抵如此。

还有脂粉铺子,珠玉铺子,小面馆子……每一家都有敖绍给她的记忆,她还记得只要转过街角,就是敖绍典雅富丽的龙王府。

伶瑶撩起裙摆,加快脚步。然而一转弯,却是空空一片。身后街道依旧,眼前的王府却消失了。

莫名的惊慌涌上心头,她慌乱地穿过小巷,一模一样的街景,一模一样的没有龙王府。

耳边突然响起礼乐声,脑子里冒出“龙王妃册封大典开始”的想法,原本淡紫色的纱衣不知何时变成了大红色的嫁衣。

惊慌变成了恐慌。她急忙向着记忆中龙王府的方向跑去,可街道纵横交错,房屋鳞次栉比,绵延不绝。

伶瑶在街道和房屋组成的迷宫中奔走,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她一遍又一遍地寻找,一遍又一遍地寻找,可是除了时远时近的礼乐声,她就是找不到龙王府。

新娘不在,礼乐依然,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伶瑶不敢再想,泪水铺了一脸,深埋心底的恐惧像破土而出的春苗,扭动着躯体一节节、一片片勃勃生长成粗壮的藤条,带着细细的倒刺勒住她的心,无法呼吸。

忽然,整个世界颠倒旋转,蓝天白云被紫黑色的乌云覆盖,热闹的接道瞬间成了一堆废墟,无数双赤红的手从地底冒出,每个手掌上都长着一张她宁死也不愿面对的脸庞。

伶瑶哭泣着想要逃开,双腿却沉重如石。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手将她掀翻在地,缠上她的身子,艳若桃花的面庞上一张血盆大口生出无数尖利细长的獠牙,狠狠地咬进她的身体。

伶瑶尖叫着从梦中惊醒。

冷汗涔涔,衣衫尽湿,身上还残留着利齿刺穿皮肤的刺痛感。

密室中,身着深褐色长袍的女子收回水镜中密布的丝线,毫无生气地对无相说道:“我已经将恐惧植入她的梦中,只要再来一次,她的精神就会垮掉。”

无相闷闷“嗯”了一声,银制的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和声音,可长袍女子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得意狂笑。

醒来的伶瑶发现敖绍并不在身旁,梦中的恐惧延伸到了现实。她被子一掀,跳下床来,顾不得披件外衣就冲出房去。

幸好敖绍只是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之下。

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肚子了。伶瑶觉得十分神奇,仅是看见那抹苍白颀长的身影,心中的恐惧就消失了大半。

她正想出声唤他,却见敖绍将手放到了面前的石桌上,用力一按,石桌纹丝不动。敖绍突然握掌成拳,狠狠砸向石桌,“砰”的闷响并未让石桌裂开,反而让他的指节迸出了鲜血。

所有的声音哽在喉头,胸腔传来撕裂的痛,疼得伶瑶发出嘶嘶的抽气声,忍不住揪紧了胸前的衣服。

她可以护住敖绍的人,却护不住他的心。

前几日,昊英葵来报仇。他借口带走了她,让一群灵力低下的士兵围攻敖绍。敖绍贴身保命的麒麟扇被天帝山的狱卒没收,没了麒麟扇,敖绍只能以血肉之躯来抵挡他们的进攻。

等她识破昊英葵的阴谋,奔回敖绍身边时,敖绍已经白发染血,一身狼狈地被踩在泥土里。

那群士兵围着他用最恶毒下流的话语侮辱他、谩骂他。甚至有个士兵解开裤子,对着敖绍尿尿,周围的士兵哄堂大笑,他们用最下流的方式发泄着身为华胥残兵的愤怒与屈辱。

那一瞬间,伶瑶第一次动了杀机,可体内却涌出一股莫名的力量,让她无法下手。

她把奄奄一息的敖绍紧紧搂在怀里,哭喊着叫他们滚。昊英葵临走时丢下的鄙夷眼神,不仅伤到了敖绍,更伤到了她。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体会到失去灵力对一个神族来说意味着什么。

尤其是对敖绍。

接下来的日子,虽然敖绍满不在乎地安慰她,说这点痛和侮辱同以前他初到练武堂时的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可她却被满满的内疚折磨地痛不欲生。

她恨无相、恨昊英葵、恨那些士兵,却更恨自己。她甚至开始强烈地想要把灵力还给敖绍,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但却无法坐视敖绍受辱不管。

而今夜,敖绍隐藏在和煦笑容之下的不甘与愤怒,让她越发动了把灵力还给他的心思。

可是,按照青灯老鬼的说法,只有她死,敖绍才可能收回灵力。她不怕死,但她舍得死吗?

苍凉入心,化成一缕寒意弥漫到四肢百骸,伶瑶忍不住“阿嚏”一声,惊动了月色下的白色身影。

敖绍见她衣衫单薄,面有戚色,连忙走过来将她拥入怀中,问道:“怎么了?”

伶瑶握住他的手,微微笑道:“只是做了个噩梦,被吓醒了,见你不在,就想出来找你。”说着驱动灵力将敖绍关节上的伤偷偷转移到自己身上。

伤口很浅,血也不多,和她曾经历过的疼痛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可不知为何,她的心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疼。

这是敖绍心中的感情吗?

她竟不知他心中藏了如此沉重的疼痛,一瞬的黯然后,想把灵力还给他的想法越发坚定了。

手指上的痛感消失,敖绍怔了怔,一把拉起伶瑶的手,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你一一”

伶瑶连忙捂住他的嘴:“什么都不要说,我能为你做的就这些了,不要让我恨自己。”

敖绍欲言又止,神情古怪。

半晌,他把她埋入怀中,轻声说:“再忍几日,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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