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情愫

我居住的镇子很小,辈分也小,小得都提拉不起来。到了解放后,闯关东的父辈们,才在这小兴安岭深处的草甸子上建起了这一泡尿能淌到头的小镇子。

它要历史没历史,要古迹没古迹,说起“吃”来,更是天南海北---大杂烩,根本谈不上什么传统和精粹。

不过有一种食品,虽谈不上精粹,但镇子里所有的人都彻头彻尾地接受了它,三天不吃就想得慌。那就是豆腐。

每天清晨,楼下那不同方言,不同性别卖豆腐的吆喝声代替了我家的闹钟。全家还在睡梦中,那“豆腐,豆腐”的叫卖声就已充斥着我的耳鼓,我知道:该起床了。

我特别喜欢吃豆腐,有时就让儿子穿着裤衩儿跑到楼下,买回一块儿热热乎乎的大豆腐,加些小葱、香菜之类,再放入少许的盐和味精,看着那一清二白的小葱拌豆腐就哈喇子直流,一顿饕餮之后去单位上班,整个上午都神清气爽。

我常常告诉儿子:多吃些豆腐,那是好东西,养人呢!爸爸从小就是吃着豆腐长大的,要不现在我咋能这样既健壮又聪明呢。

妻子在一旁直撇嘴:“你多聪明呀,让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呢。”

我不是在忽悠儿子,我小时真的未离开过豆腐,其实整个镇子上的人也都是如此。那时家家的副食都是老三样:土豆、萝卜、大白菜,能吃上一顿豆腐也算是改善生活了。

镇子副食商店门前的一根电线杆下,常拴着一辆破旧的毛驴车,车旁边排着几十人,那是人们在凭票买豆腐。

人们无心聊天儿,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前面那驴车上的豆腐,惟恐轮到自己时豆腐告罄。买到豆腐的各个牛气哄哄,走起路来脚步轻盈,笑眯眯地拍拍身后的人:“小李子,慢慢排吧,我可回家让你嫂子炖豆腐去喽。”

记得那时一张的豆腐票付给四块儿或八块儿豆腐,每块豆腐四分钱,豆腐块儿较现在的豆腐要实在得多,即便这样,把四块儿豆腐全都炖上,一家人还是吃得甜嘴巴舌儿,望着快要见底儿的盆子,母亲借故离开饭桌,去屋外做活去了。

我家离副食商店有一里多地,家里每次买豆腐都是我和弟弟去,母亲从柜里找出几角钱和豆腐票,再从厨房取出个搪瓷盆:“你俩去商店买四块儿豆腐去。”

我接过钱和豆腐票,弟弟抱着盆,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出大门。

买完豆腐往回走,我俩盯着盆里白嫩嫩、颤巍巍儿、冒着香气的豆腐就眼馋,忍不住把头伸进盆里,你一口我一口轮班啃着豆腐,没啃几口,嘴角、鼻子和前额都弄得白花花一片

回到家里母亲又气又乐:“你瞅你俩的脸,和花狗腚儿差不多,好像饿死鬼托生的,没等到家豆腐就啃了一半,下回说破大天也不用你俩了。”

话虽这么说,下次买豆腐照样还得用我俩,母亲除了喂猪喂鸡还得洗衣做饭,自己根本没有时间去买豆腐。

一次买完豆腐,我俩在路上争抢起来,我把脑袋伸进盆里刚想张嘴啃豆腐,却“嘣”地一下,被弟弟脑瓜给撞得眼冒金星。

我腾出手来去捂头上的青包,盆子却扣在了地上,四块豆腐摊在土路上,像四朵洁白的大菊花儿,我俩顿时傻了眼。

这时正赶上父亲下班路过,回到家里,我头上的青包还在胀痛,脸上却又被父亲贴上了恶狠狠的巴掌印儿。

有时副食商店也会大发慈悲,一张豆腐票付给八块豆腐,买回家里一顿吃不完,母亲就把剩下的豆腐切成一指厚的片儿,放在盖帘上,撒上盐,端到外面晾晒。在日头的暴晒下,豆腐片很快就由厚变薄,颜色也由白色变成金黄色,上面浮着一层亮晶晶的油珠儿,父亲管那叫“穷汉子油”。

等豆腐完全晒干后,质地硬实,呈半透明状,表面形成了一道道纹理细密的褶儿,极像老年人那古旧的脸,皱纹里都挤满了灿烂的笑容。

晒透的豆腐干耐放,不变质,数九隆冬没有青菜吃时,母亲将豆腐干切成条,用来炒土豆丝或酸菜。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家乡水土蕴育出质地优良的大豆,也派生出了可口而且营养丰富的豆腐。即使在最贫瘠的岁月,它照样能与其他食材相互配合甘当绿叶,给寒酸的餐桌增添点儿亮色。

从河里捞来的鱼不够吃,可以加一些豆腐,味道反而更加温和而厚重;鸡蛋不多了,兑上些豆腐,烙出的韭菜盒子照样味道鲜美。豆腐就像善良、憨实的山里人一样,谦逊随和,与人为善,从来都不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也正是因为这份随和,让它成为了山里人的挚爱。

豆腐养育了山里人,山里人也离不开豆腐。

一次我去外地出差,半个月未见到豆腐,想得慌。老同学请我在酒店吃饭,我点了一盘溜豆腐,同学说我还是那个穷酸样,我只是微微一笑。等到记忆中的白嫩嫩、滑溜溜儿的豆腐上桌时却走了样,桌上摆着的明明是一盘豆腐砖,夹到嘴里死硬,真难吃。

回到旅馆我就在琢磨,是什么原因导致豆腐干巴拉嚓呢?是豆子原因还是水的原因?

我忽地想起了小时的一件事,一次父亲的同事来我家串门,两人说起了豆腐,那时我还小,只是听个半拉咔叽。

话说小日本侵略中国时,来到小兴安岭掠夺木材,抓来一对父子为他们做豆腐,这对父子仰仗山边的泉水,做出的豆腐细嫩可口,日本官兵特别喜欢。当小日本要撤回日本时,抢来不少黄豆,并准备把这对父子也带到日本为他们做豆腐。老人对一个日本军官说:“你们准备再多的黄豆也没有用,我们父子到日本也不可能做出这样可口的豆腐。”

日本军官瞪起眼睛:“八嘎”

老人坚定地:“你们可以我们父子,也可以带走东北大豆,可你们能把我们中国甘甜的山泉到日本吗?”

日本军官像撒了气的皮球,瘪了。

想到这里,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水,一定是水,是家乡的山水孕育出了美味可口而且营养丰富的豆腐。妈的,不去琢磨了,赶快回家,回家先美美地吃一顿家乡的水溜豆腐。

时光流逝,岁月更迭,镇子的副食商店已破旧不堪,门口的电线杆也被卖豆腐的驴车磨得精细,等到那杆子真的被驴车牵得东摇西晃时,镇上已换成水泥电柱,柱子上面也装上了路灯。

卖豆腐的老头死了,还有那拉车的驴,豆腐票亦不复存在,购粮本都成了小孩子的揩腚纸。

改革开放以后,山里人的生活条件改善了,鸡鸭鱼肉,生猛海鲜,已进入千家万户的餐桌,豆腐已被视为真正的“配菜”。当时有人编了个顺口溜:抽金乌(一种廉价的雪茄烟),喝糠麸(散装酒),麻辣豆腐,娶寡妇。人们把豆腐恶狠狠地划进了“四大便宜”之列。

便宜就便宜吧,便宜又有啥不好呢?便宜不代表味道不美。正所谓:一身清淡七分水,通体晶莹四面光,富贵贫困皆厚爱,人人称其菜中王。

去年冬天,我到镇子西边的塑料厂探望小时的一个玩伴。厂子早已倒闭,我的玩伴儿是在那儿看院子的,厂内的雪地上脚印稀少,看院的屋子也极寒酸。到了晚上玩伴再三挽留,说是用好菜款待我一顿。

我心想:你这不是扯哩哏棱吗?这远离城区的鬼地方还能买到什么好菜?盛情之下,我也跟他忙活起来。他先从碗柜里取出一块儿豆腐,打成小块下到锅里,然后又放进些小鱼儿。我问这些小鱼儿是从哪儿弄的。

他笑呵呵地:“是从南面大河的冰窟窿打来的,你吃吧,鲜着呢。”

不大工夫,锅就开了,锅里不停地地冒着泡,窗外晚来天欲雪,可屋里却没有红泥小火炉,有的只是那个地中间用铁桶改成的大炉子。

菜锅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开着,我和玩伴每人各操一瓶老散白,不用酒杯(可能也没有),也不用推辞,两人就着锅里的小河鱼炖豆腐大口大口地喝着,直喝得大汗淋漓。

炉子的热气、锅里的香气和我俩的酒气填满一屋,寒意早已顺着墙缝遛到外面的雪地里去了。

我真得佩服我们的老祖宗,他们把黄豆弄碎了,竟敢加上些能把杨白劳毒死的卤水,做出了如此味美、鲜嫩,人见人爱的豆腐。   

记得多年前听刘兰芳讲的评书《岳飞传》,说南宋的岳飞与金兵打仗,发誓不打到北国的黄龙府就不吃肉,吃素。一次打了胜仗犒赏三军,用豆腐做成的菜竟然有十几种。

那岳飞也真够精明,他认准了营养丰富的豆腐,要不然将士们一定会饿得两眼发蓝,甭说与金兵打仗了,就是自己的兵器都不会举得动的。

豆腐好吃,名字却有些不雅,偏偏用了一个名份不佳的“腐”字。

离我家不远处就是一个豆腐坊,每天清晨,我锻炼一阵子,就去那个豆腐坊打豆浆,时间长了,我了解到,豆腐的制作根本就没有发酵工序,而腐烂、腐生、腐朽,直至现在流行的“腐败”都是贬意词,这个名字确实有损豆腐的清白。

我突发奇想:豆腐称“豆富”该有多好,又有诗意,又说明其有营养,但一种东西已叫了几百年或上千年了,不是说改就能改得了的。如若真的有人在街上大声吆喝“豆富了,豆富了”,谁知道他在喊些什么?还以为又回到解放初,斗地主、斗富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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