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死胡同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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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锐思


(一)

赵家小姐葬礼的时候,我们胡同里的所有人都去了。老人们在她的坟前摆上几朵菊花,再肃穆地鞠上三个躬。

和其他的葬礼现场一样,雨都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那天也确实下着雨:眼前是一片望不到头的乌云,越往前走,乌云就越显得厚实,把阳光挡在了它的身后。乌云威慑着想要抬头看他的人;疏疏落落的雨砸在赵家小姐的骨灰盒上,细簌的音符乍听无感,连起来却成了呜咽声,不知道比哀乐要凄惨多少。骨灰盒上紫檀木的味道混杂在雨滴中,和下雨天空气中的特殊味道一起,幽幽地在人群中窜动。人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可就算这样,手臂上的黑纱仍旧显眼。没人哭,没人闹,也没有哀乐,只有雨滴的声音和味道,只有黑色的衣服、黑色的乌云、黑色的遗照——世界变成了黑色的。

现在回忆起来,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葬礼的场景。相框中赵小姐留给人们最后的笑,我却记不清了:我原本以为,我记忆最深刻的一定是关于她留在世上的、最后的音容笑貌:死亡是最让人刻骨铭心的经历,这经历活着的人没办法体会,死了的人又无法把体验告知活着的人——于是死亡的刻骨铭心,就存留在了人们编织出来的想象和对死者生前美好德行的回忆中。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开始回忆起她的样子: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想不起来了,浮现在脑海中的,只有那天葬礼的场景。

赵家一直是整个胡同里最有钱的一家。每天停在胡同门口堵路的汽车就是明证:汽车的喇叭声和自行车的铃铛声交错在一起,成了把胡同从午后的颓靡中唤醒的闹铃。赵先生带着赵小姐从车上下来,和街坊邻居们说着话:这倒真是和自行车的铃铛声和汽车的喇叭声相得益彰。

“您说您这么有钱,干吗不搬出去住,非得和我们这帮平头老百姓住在一起!”胡同口总有人问赵先生。

“从我老太爷那辈起,我们家就在这胡同里扎下根了!甭管是八国联军,还是鬼子老蒋大革命,我们家都没离开过这里一步!我们家就是棵树,已经在这里生根发芽了,人挪活树挪死!而且我也实在不乐意摆出来有钱人的臭架子,那种王八蛋就是白眼狼!我就乐意在这胡同里继续住下去,这胡同就是我的家,我也省得和那帮王八蛋打交道,染上他们的臭毛病!”

我始终没见过赵先生:他每天在宣誓这番豪言壮语时,我往往在屋里学习。隔着好几栋房子,我都能听见他那被削得又尖又长的嗓音。胡同里的其他小朋友大多也是如此,晚饭之前的时间都是属于学习的,吃完了晚饭,我们才会凑在一起玩耍。玩累了,我们就在胡同里瞎溜达,给下棋的老头捣乱,缠着在副食店门口坐着抽烟的店主,让他讲打鬼子、打老蒋的故事,顺便从他那里蹭些蜜果子或者沙琪玛吃。这段时间,也是我一天中仅有的、能打断对老先生和她女儿的想象的时候。晚上睡觉之前,我总是得沉浸在对赵小姐的想象中:在我的心目中,她该永远戴着个镶钻石的皇冠,皇冠上的红宝石闪闪发光,就像奶油蛋糕上那顶惹人注目的红樱桃。人长得也跟奶油蛋糕一样香甜诱人:脸色是奶白色,透着点光泽,是精巧的白珍珠,珍珠融在了脸上,脸也和珍珠一样精致。身上散发着奶油蛋糕的香甜味,味道喷香四溢。那种味道应该是出自某种名贵的香水,只不过无知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牌子的香水罢了。身材该是小巧玲珑的:在我的审美观念中,对于形状巨大的点心,素来是没有什么好感的。我只觉得,出自那种富贵家庭的大姐姐,应该也像童话中的公主那样雍容华贵。虽然她那个年纪,已经和童话中的公主没有任何关系了。

赵家在胡同的最深处,也许是因为位置偏僻,胡同里没有谁是赵家的座上客,不过奶奶是个例外:奶奶是居委会主任,每个月月底都要去他们家收管理费。或许是看重了奶奶是这个胡同的领导干部,赵先生总把奶奶看成和他地位对等的人。当然这也仅限于奶奶,而不包括我:在他看来,一个什么都不懂、只会疯玩的小孩,是没办法成为和他对等的客人的。

赵先生一直期待着奶奶的来访:每次收管理费的时候,赵先生总是要拉住奶奶,在他家坐上很长时间。他给奶奶沏上一壶茶,像迎接着尊贵的客人那样,把茶递到奶奶眼前,给奶奶讲着她现在所喝的茶的历史。奶奶只是随声应和一句:“您懂的可真多!”也许在奶奶看来,回复赵先生的最好方式,就是迎合他说的每一句话,再对他的渊博学识表示赞美,有时候再说上一句:“呀!咱是小老百姓,实在是不懂怎么享受!”让赵先生的优越感达到顶峰。

在管理费这方面,赵先生倒是从不吝惜:可能是作为这个胡同里的老人,又是这个胡同中最有钱的一家,每个月,他都会出三倍的管理费。我能想象得出,他大声说话时的尖嗓音,那声音和司机发急时,猛烈地摁喇叭的声音或许没什么区别:

“我们家一共三个人,都吸收着这个胡同的阳光、这个胡同的养分,这个胡同养育了我们一家三口,我们就该三倍回报这个胡同,这才叫与民同乐!”

这规矩一直沿袭了下来,直到赵先生和赵太太去世。这种荒诞而有些不尊重人的行为,也随着父母亲的骨灰,被赵小姐埋进了父母的墓地里。当然,赵小姐的行为未免有些矫枉过正的意思:她现在连本该自己交的那份管理费都不交了。这难免引起居委会大叔大妈们的讨论,他们也就着这个念叨起来:

“赵先生和赵太太没了之后,你们看看这赵小姐成何体统,连管理费都不交了!真是一点他爸妈的气质都没学到!”居委会工作的老大妈摁着计算器,计算着这个月的管理费,念叨着赵小姐的不是。“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钱,你说欠着这个钱不还,有什么意思!这钱也值不上仨瓜俩枣的!”,旁边她正在看报纸的老伴把报纸放到沙发上,扶了扶眼镜说道,“等咱什么时候,去找小赵把这钱要过来吧!咱也不求她像她爹那样,最起码你得把自己的那份钱给交了吧!”

“哎!我说,赵家可是个体面的人家,咱可不能追着人屁股后面找人要钱去!”奶奶说了这么一句,“也对!她大婶,你就给小赵递个条子过去,旁敲侧击地提醒她一下,让她把欠的管理费补齐!”

奶奶就写了个条子,写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让赵小姐有时间到居委会一趟,补齐之前欠着的物业费。奶奶趁着赵小姐上班的工夫,把纸条塞进了赵家的信箱里。

很长时间过去了,赵小姐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居委会里几个好事的大妈忍不住了,非得找赵小姐说道说道。她们去了赵家,赵小姐给她们开了门:她正收拾院子里的竹叶青。竹叶青摆在两旁,随着竹叶青的脚步,就能看到赵家的房子了。她请她们进来,给她们沏了壶上好的茶。几位大妈倒是不客气,上来就直奔主题:

“小赵啊,你们家的物业费可是有日子没交了!”

“大婶,您瞧您这话说的,我们家这么大的家业,还能欠着您的管理费不成?但是我爸活着的时候,不已经把所有的钱都交完了吗?他每个月交三份物业费,少说交了也有二十年,这么算起来,我最起码有六十年的时间不用交管理费啊!”

“可小赵啊,算法不是这么个算法啊!”

“那您呢,就在这好好按照您的算法计算一下,我到底该补多长时间的物业费。”她喝了一口茶说道,“哎呦!您看光顾着聊天了,这茶也凉了,要不我再去给您沏上壶好茶,您坐这儿边喝边算?”

“不用不用!你小赵怎么可能会一直欠着钱不还呢!再说了,也没准是我们真算错了,我们回去再说说。”等着这壶茶喝完了,大妈们也动身离开。



(二)

赵家的土壤,的确是培养胜利者的土壤,院子里开得正盛的竹叶青,是赵家历史的见证者:从赵先生的太爷爷开始,赵家的后代就是胜利者的代名词:赵先生的太爷爷做过前清朝廷的大臣——不是所有不知名的晚清大臣都是蠢货和孬种。赵老爷子是战死疆场的英雄。赵先生他老爹则是有名的富商,这产业一直沿袭到了赵先生这一代。赵先生把他家的产业发扬光大,也成了和他爹一样的商贾。

自然,在赵小姐看来,自己作为胜利者的后代,也应该把这传统延续下去。在所有的较量中,赵小姐永远都该是胜利者,这一次的管理费之战也不该例外。既然是胜利者,那她就该摆出胜利者的架势:赵小姐总是习惯戴上个墨镜,无论晴天雨天——我有一次看到她时,就赶上个雨天。我坐在副食店的台阶上避雨,边坐着还边啃着点心。我看到她从我眼前经过:她穿着一件红色的长风衣,走路的时候带着风,风被风衣染成红色的,在她的身后带出点红晕,像夕阳西下时,熏染在山峦背后的红光圈,增添了几分神秘的韵味。她的脸是十分流行的锥子脸,嘴唇上涂了淡淡的、樱桃色的口红。我想象着她和我面对面说话时的情景:嘴唇的一上一下伴随着锥子脸的一上一下,像直直地戳在我身前的尚方宝剑,我想得到它,它便伸到我身前。可等到我刚触手可及的时候,它又收了回去:她也就这么作弄着我。

我坐在台阶上吃着点心,看她入了迷,连雨滴沾到点心上都毫不知情,就着雨滴把点心吃了下去。她其实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淑女并无二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显得与众不同:她不像那些淑女一样有着丰富的私生活,但单纯凭这身打扮,就已经脱离了我心目中那种最低档次的淑女,让那些看似美满幸福实则无家可依的、不正义的淑女相形见绌。    我看得入了神,丝毫没注意到她在看我,直到副食店的老板锤了我一下,叫我进屋避雨时,我才看到透过墨镜落在我身上的目光的尾巴:这目光被墨镜和雨水冷却,落在我身上,连带着她面无表情的脸。我看了只觉得羞愧难当,在这冰冷的环境中憋红了脸,身上的汗味也随着更重了一层。衣服被汗渍污染,又脏又臭。我闻了闻衣服的味道,汗味随着雨的味道一起涌入我的鼻子。我知道我的行为,让我与赵家座上客的机会彻底无缘。

每天带着墨镜,赵小姐也成了这个胡同里的大明星,如果我是胡同外面的男人,我也会感到惊叹:到底是什么姑娘,才能从市井的老头老太太扎堆的环境中,清新脱俗地走出来。    到了下班的时间,守在胡同口的男青年很多,无非都是对赵小姐想入非非的血性愣头青。他们谁也不和谁说话,就守在胡同口站着。

那时,我还和奶奶住在胡同里。我和胡同小伙伴的最大乐趣,就是戏弄这些不自量力的傻小子:拿着土弹弓往他们身上射石子,打得他们落荒而逃。石子的声音和男青年们的喊叫声,倒是代替了赵先生的汽车喇叭声,成为了唤醒胡同午后活力的新闹钟。

汽车喇叭的声音复又响了两声,这声音远比从前赵先生的喇叭声响亮。赵小姐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下了车,两个人都带着墨镜,赵小姐穿着红风衣、那男人穿着黑风衣,两个人挽着手,一路走到胡同的景深处。他们两个进了家门,带着汽车喇叭的声音进了家门,也把胡同的小路清空,街坊邻居们的话语有了伸展腰腿的空间:

“她眼瞎了吗?竟然和这小子在一起?”、“谁知道呢,兴许人家贵族的眼光和咱平民不一样呢!”、“不一样也不能这么不成体统啊!她爹的人脉足以让她找到比这小子强不知道多少倍的男人了!”

我不知道那男人叫什么,只知道街坊们的眼中,那男人的风评很差:他常出入高端场所,出手阔绰,却因为打牌作弊,被踢出由花花公子们组成的小俱乐部;上大学的时候,他还因为期末考试作弊被学校开除;他风流成性,视女人为玩物:也许在他看来,他强烈的征服欲和自我满足感是建立在女人那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处女膜上的。女人对他而言,就是他征服的一座又一座城池,只不过城市的富饶程度,是根据女人的风雅程度决定的。虽然赵小姐出身小胡同,却是出淤泥而不染,在他眼中无疑有着最高贵的情操和最高贵的身体。

赵小姐自从和那男人在一起之后,每天在胡同里走得更快了:她还是戴着墨镜,但脸直勾勾地看着胡同最深处那面破了皮的水泥墙。别说是东张西望,别人跟她打招呼,她都置之不理。脚底下的高跟鞋踩得更响了些,好像高跟鞋的声音就成了她和街坊邻居们打招呼的声音。

每天,那男人送赵小姐回家,很晚的时候,胡同口的汽车喇叭声响了两下,估计是那男人又独自离开了;到了周末,那男人索性和赵小姐住在一起。周末的早晨,他们两个人戴着墨镜,谁也不理地往外走。汽车的马达牛气地叫了两声,像进城的白马将军发出的征服民众的宣言。这马达声总能把我从周末的懒觉中吵醒,让我精神起来好好学习。

这天周末我又醒了,却没有听到熟悉的汽车马达声,取而代之的则是劈里啪啦的鞭炮声,紧随着鞭炮声的,是不亚于鞭炮声响的人群的起哄声。我打开窗户往外看,只看到散落一地的、红色的鞭炮残骸,火药的味道弥漫在胡同里。我顺着红色的路标一路往前看,只看到一堆黑皮鞋,它们正摩擦着地面。我感受到地面经受的折磨,这足以让它的磨损多上好几倍。

新娘被新郎背了出来,逆着路标所指的方向走过去,踩着鞭炮的残骸出胡同。赵小姐和那男人结婚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赵小姐出门没戴墨镜。可她被人群围住,脸也看不清楚了。等稍微走近了一点,才看到她只是扭头看着她的新郎。新郎踩过鞭炮的残骸,残骸被踩得更加分崩离析。踩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样的喜庆气氛下,没有人会去体会残骸崩坏的痛苦。我顺着他们的声音往前看,直到摆满气球的汽车开走,汽车的声音逐渐听不清楚。

他们结婚了,之后的日子也还像以前一样,他接她下班,他们回了小胡同,回到自己在胡同深处的家,这就是他们留给胡同里其他人的全部印象了——其实说起来,这日子和以前赵先生还在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没什么两样。

这年年底,倒是发生了许多事情。

副食店的老板被儿子接走了,我们再也没有免费的点心可以吃了。新来的老板是个斗鸡眼,看见我们这群老客户,两个眼珠子仿佛要融合成一个,低着头算着我们买点心的钱。我看见他那对斗鸡眼,只想把他的眼珠子戳瞎。我想,等我有了钱,我一定要把钱摔在他脸上,从他手里,把我们的副食店夺回来。

另一件,就是关于赵小姐的了。

赵小姐结婚之后,奶奶仍然是赵家的座上客——这不过是因为奶奶去收管理费的时候,对他们还会客气一些。而我虽然长大了,但依然不是赵家的座上客:或许是那年我猥琐的行为,让赵小姐彻底把我划在了市井小市民的行列之内。赵小姐给奶奶沏了壶茶,和奶奶聊着门口的竹叶青:冬天了,竹叶青也成了枯枝败叶,看着不让人舒服。

她老公从屋里走出来,和奶奶打了声招呼,可男人的行为着实不太对劲:他叉开双腿走路,时不时挠着自己的裆,从脸上硬挤出点笑来。奶奶觉得不对劲,喝完了这壶茶,就找了个托辞,赶忙离开了。

后来,奶奶和街坊邻居们聊起来这个事,街坊邻居们才说起来:“他大婶儿,您还不知道这事呢!这男的结了婚之后本性不改,还是天天出去瞎搞,结果搞出来性病了!我看十有八九,那赵家千金也被传染了!” “都是贵族病,反正他们有钱,这病也能治个八九不离十的!”

“哎呦!这可太可惜了!”奶奶一向不愿意听到别人受难的消息,她的心肠太过慈悲。我能看出来,奶奶很想帮赵家小姐一把。但一个老太太,又怎么能改变两个年轻人的命运呢?既然没办法改变,那就选择避而不见:这对成年人来说永远是最明智的选择,更何况是个老太太,这样的选择就更加轻而易举地做出来了。

说来也怪,新年之前就传来了男人的死讯。也许是嫌丢人,赵小姐并没有声张此事。人们都觉得可惜:虽然是性病,但不会这么容易就要人命的啊!虽然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但这男人的命未免也太苦了些。



(三)

男人的事情过去了很久,赵小姐仍然和以前一样,每天带着墨镜示人,深居简出。我们能看到赵小姐的次数比以前更少了。她现在也不上班了,其实她也用不着上班:赵先生临死的时候,可是积累下了两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估计是觉得自己男人的事儿太丢人,不好意思见人了吧!”胡同里下棋的光头老头无意间聊到这个,给出了自己的见解。边聊着,一边架炮吃了对面白胡子老头的将军,“我赢了!”这老东西就是这样,最喜欢架炮打人家的指挥部。   

对于赵小姐现在的状况,我是不忍心再做什么过多的猜想的。或许奶奶能比这几个老头知道的多一点,但我也不忍心问奶奶。毕竟,赵小姐建立起了我对绅士淑女的最初想象——说得再俗气一点,赵家就是我对贵族这一概念的最初启蒙。我只觉得,电视里那种气质不凡的贵族能在我们这个小胡同里面出现,是我们这个小胡同的荣幸。贵族落难、绅士淑女们的堕落,实在是最令人惋惜的事情了。倘若现在赵小姐思想大变,邀请我成为她们家的座上客,恐怕我只能把头扭过去,喝着茶,不过问她们家的事情,时不时看上两眼赵小姐的脸——观音菩萨在目睹人间疾苦时,不也是说上两句“善哉!善哉!”,然后就把眼睛闭上吗?从这点来讲,我比观音菩萨还更慈悲一点。 

我走到胡同的景深处,四下看到的就是三面灰头土脸的水泥墙,不过是眼前的墙离我太远,看不清楚罢了。偶尔经过别人家的小院子,能看到从水泥墙里面伸出来的树。左右两抹绿太过倔强,谁也不甘心比谁的绿逊色,这两片绿就隔着我和水泥路,嚷嚷着谁的叶子的绿更吸引人,更能带给我更多的清凉。它们围成的树阴,让水泥墙也散发出阵阵凉气。顺着墙根,爬出些湿润的苔藓,苔藓死命地扒着水泥墙,顺着墙根把墙包裹起来。它们也和树一起,成了这个死胡同的生命力象征。我在树下走着,眼前的这堵墙离我越来越近,它占据了我的视线,让两边一切富有生命力的事物在他面前黯然失色——兴许当年,赵家祖先把胡同的最深处选为自己的府邸,就是出于对死胡同角落无人打扰的安全感的考虑吧。我到了赵家的门口,只看见门上贴着个条子,上面写着: 

“家中长期没人,每月管理费放在信箱里,请及时取走!”我顺着信箱的缝隙,往里看了看,里面的硬币堆成了山。 

夏天到了,人们对气味的敏感程度也更重了一些。那个很喜欢架炮打人家指挥部的光头老头,这回真是把胡同当成了自己目标下的指挥部,气体炮弹轮番轰炸着胡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胡同弥漫起一股子臭味。这臭味,不说和生化武器像,也跟公共厕所的屎臭味有一比。光头老头和白胡子老头倒是不受影响,还在墙根底下下棋,我们这帮观众也围在旁边看着——这气味倒是丝毫不影响我们的雅兴。光头老头和平时一样,架炮吃了人家的元帅,白胡子老头不服,揶揄了一句: 

“你看你,天天架炮打。结果把你自己的脚臭味也随着炮弹炸到胡同里了!” 

“天地良心!这可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你个死老头儿,别输了就往咱老实人身上使坏!”光头老头摸着自己的头说道。白胡子老头刚想回嘴,就被这气味熏得不行,捂住了鼻子。大家都散了,从家里找出喷壶,里面灌上花露水和消毒水,像给菜地撒农药一样,在胡同里喷洒着药液。“这臭味,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真他娘的见鬼了,撒多少消毒水也没用!”光头老头擦了擦秃瓢上的汗,发了句牢骚。 

整个胡同,被臭味、花露水味和消毒水味覆盖在了一起。喷到了副食店的位置,我和几个孩子朝着那老板摆在外面卖的果脯瓜子喷过去,吓得那老板跟老鼠见到猫似的,赶紧把果脯瓜子收回屋子里。可这臭味却是越来越重,死命和我们喷洒的药液搏斗着。喷到死胡同的顶头,根源终于找到了——是赵小姐家传出来的臭味。 

“我的老天爷!”我旁边的一个小孩捂着鼻子喊道,“她是有多长时间没有洗澡了!”药液的味道和臭味混在一起,闻起来让人恶心想吐。 

“必须得跟这丫头说一句,让她把自己家收拾干净!她住的可是死胡同的角落!”白胡子老头说着,往赵小姐家的院子里死命地喷着花露水,喷壶在他手里,成了扫射敌人的机关枪。 

“话是这么说,可这是赵家。你们觉得,赵家的人会听咱们这帮小老百姓说的话吗!”光头老头说道。 

“她还以为她们家是胡同里的贵族家庭呢?她们家早就完了!”白胡子老头接着往院子里喷着花露水。我们不再讨论这个,只是商量着该怎么办。既然没办法当面指出,那就只能想点旁门左道,自己把臭味的源头清理干净了。 

趁着晚上,我和几个小孩子守在赵小姐家门口,等着赵小姐家的灯全部熄灭,翻进赵小姐家的院子里,在院子里喷喷撒撒,绕了一圈,才发现根本没有用,这臭味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准是这大小姐不洗澡!”有人嘟囔了一句。我们也放弃了除臭的念头,心想用点什么防护性的东西才能熬过胡同里臭气熏天的夏日。我们回到前院,准备翻墙回家。回到前院,我们发现屋子里的灯亮了,紧接着看到的就是个黑影:赵小姐背对着我们站着,手扶着窗台,手指不停敲打着窗台。我们看着她手指地跳动,甚至能听到手指敲打窗台发出的细微声响。她慢慢转过身子来,可也只是黑影翻了个面,脸成了黑色的,身子成了黑色的,她还是笔直地站着,像一座人体雕塑成精似的,她冲我们摆了摆手。透过黑影,眼白放出点白光。这白光好像要让我们丧失感觉,无法发声,屈服于她的权威。 

“见鬼!”我大喊了一声,“赶紧跑!”我们迅速地翻过墙,跑回了家。回家的路上,还时不时回头看看,生怕那成了精的雕像追出来,散发出美杜莎一样的眼神,把我们变成她的奴隶。当然,一时的担惊受怕还是值得的。从那之后,臭味倒是没了,但我却对赵小姐更多了一丝同情:也不知道为什么,兴许是感受到她的悲哀。可那天晚上吓唬我们时,她可一点也不悲哀。这之后没多久,我们就搬走了,再看见赵小姐,就是那次陪奶奶回老胡同走亲访友了。窗外的雨停了,我听不到雨声了,拉开窗帘看了看,夜晚的天光在雾的掩饰下,显得更加迷离混沌。我觉得有些困了,身子趴在墙上,准备睡觉了。但摆出这种姿势躺着,我总感觉背后凉凉的,好像有人要从背后偷袭我,准备吓我一下或者捅我一刀子。后背凉凉的感觉,和上次看到赵家小姐时,简直是一模一样:她皮肤干枯得像老树的树皮,走在胡同里只觉得像是老树成精,出来祸害人世。身上裹了件红色的大披风,即使在几十年前,这种披风也是过了时的。她佝偻着身子,双手插在背后,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精力,她背后的那双手每走一步都要剧烈地颤抖几下。连成了串,身子也随着手抖动起来。她背冲着我们,阴影打在她的身上,她更像深山老林里的古树了:只不过是已经被流水侵蚀得不成样子的古树,身上散发着古树的腐尸味,红色的披风更像泼在身上的人血。 

“她已经欠了不知道多久的管理费了!”奶奶搂着我的胳膊,顿了一顿,“以前我们也撬不开她家的信箱,怎么收管理费!” 兴许是听见了奶奶的话,赵小姐把自己的红披风从肩头撕了下来,手里紧紧地攥着红披风。她低下头,朝她家走去,朝我们都看不见的地方走去。



(四)

葬礼结束了,人们也摆脱了悼念死者的压抑心情。虽然头顶上的乌云还没有散去,但人们的说话声明显大了起来:毕竟赵小姐跟这个胡同里的所有人都不沾亲带故。我也很好奇,赵小姐岁数说不上大,怎么就死得这么早。我问了问光头老头事情的原委。 

那个夏天,曾经熟悉的气味又在胡同里面弥漫了起来,大家又和我们以前那会一样,一路闻着味找到了臭源——这还是出自赵小姐家。大家都在骂赵小姐没有富人家女儿的礼节,不知道把家里搞得多脏,还总传出这么臭的味道,就算是个老百姓家也忍受不了,她这个样子,简直是辱没自己家的传统。 

“小赵!小赵!”,“小赵!你开门呐!”那几个老人还在赵家门口嚷嚷着,却发现这么喊根本没有用,屋子里似乎没人。他们等不及了,让小孩子们翻进去,把里面的情况先搞搞清楚,顺便给他们开门。 

“鬼啊!”有个小孩子惨叫了一声,“开门啊!开门啊!里面怎么了?”光头老头在大门外面喊道。一个小孩砸开了赵小姐家的门锁,老人们进去了。一进到庭院,这味道就熏得大家差点吐了出来,旁边的竹叶青也早就被这味道熏死了,只剩下一截干枯的枝子露在土外面,旁边散了点枯黄的小叶子。门前的两盆大盆栽也没了形态,成了两个大土盆。整个庭院都被这味道熏死了,连旁边的石凳和石桌都没了情味,成了被手艺不精的雕塑家雕刻出来的失败品。这种东西摆出来,只会拉低一个家庭的品味和人们对这个家庭的评价。他们进了门,这味道更浓了,刚才那小孩的惨叫声,掺杂在这久聚不散的味道中,和这味道一起慢慢凝固,成了从门口到屋子的指示牌。老人们走了进来,只看到年纪小的孩子们蜷缩在墙角,惨烈地哭起来。

赵小姐死了,可能是死的时候趴在了地上,鼻子已经有点变形,鼻头的轮廓变得扁平起来,像被人踩瘪了一角的乒乓球。脸色苍白,脸上已经生出了点点尸斑,这场景虽然像极了水泥墙墙根生出来的苔藓,但这情味可实在没有办法和正在生长的苔藓相提并论。屋子里的味道更重了一些,由于赵小姐家门窗紧闭,这个房间里的味道已经饱和,味道密集地堆在房间里,简直要把这房间炸得粉碎。 

大家看着这惨状,一面说着可惜,一面盘算着该怎么给赵小姐办个合适的葬礼。也许人们现在想的是,人已经死了,她的苦难和争议也随着她灵魂的消散一起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个时候,对待她最仁慈的方法就是厚葬她,以表现对她的经历的同情。况且,这尸体要是没人清理,以后这胡同肯定会有很重的阴气,半夜有个鸟叫什么,都得叫人提心吊胆。

葬礼的时候,我陪着奶奶去了。奶奶只是一面摇头叹气,一面说着可惜,就再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说出来了。我看着葬礼时的场景,这场景像极了一本悲剧色彩十足的悲剧小说,我成了它的读者,伴随着作者的感情上天入地。我想象着,如果未来我到了奶奶这个岁数,要给比自己年纪小的人送葬,该是个什么心情。我觉得这个时候我思想的成熟,绝对是我这么多年以来最为迅速的一次:这时候人生的意义,绝对不再是吃个点心,满足了口腹之欢就能被敷衍过去的。而且这种情境下,看着骨灰盒,闻着骨灰盒发出来的令人恶心和不安的香味,除了殡仪馆那些司空见惯了死亡的人,估计也没有谁会有吃点心的想法了。

安顿完了赵小姐的后事,胡同里的老人们就想着好好替赵小姐把房间收拾一下,把房间收拾干净,把她的杂物清理好,把她们家的味道清理干净。这房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要搬进来新人了。还好,房间倒是收拾得井井有条。我们把赵家所有的东西都堆到了院子里,准备一把火烧掉,给那边赵家的一家四口送过去。收拾妥当之后,我靠在门上准备休息一下。手搭在扶手上沾了一手灰,灰尘一吊吊地吊在把手上,像破旧的鸡毛掸子上挂着的灰。我这么一摸,也像抖了抖鸡毛掸子,灰尘全都散到了地上。这里还有一间小屋子,是我们从来没有注意到的。找了把铁棍,我们把门撬开。灰尘升起一缕青烟,从门缝里冒出来。门吱吱呀呀地响着,在哭诉着和陪伴它多年的尘埃的诀别。   

屋子里门窗紧闭,像极了人们发现赵小姐尸体的时候屋子里的情景。屋子里还有些熟悉的、淡淡的臭味,臭味和阴暗的光罩得整个房间一片死寂。这个房间里唯一的活物,就是正在角落里织网的蜘蛛。他细声地吐着丝,在角落织成了自己宏大的家。就是现在,它还在吐丝,慢慢地移动着身子。如果我是他,我可能也会为了自己的大房子而感到自豪吧。这屋子里倒是空空如也,我盯着蜘蛛,甚至能听到蜘蛛吐丝时,回响在整栋屋子里的回音。

“毒鼠强!”

这声音剧烈地回荡在屋子里,蜘蛛网被回声震慑到,微微地抖了一抖。我低下头看,地上的一块地砖显得有些突兀,与周围其它的地砖相比像后嵌进去的一样。在这灰沉沉的屋内,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新坟。而它的上面正摆着两袋毒鼠强,其中的一袋,毒鼠强的商标被磨得不成样子,毒鼠强三个字看不明显,另一袋倒是和新的一样。毒鼠强下面摆着的,是赵家一家三口的合照和赵小姐和那男人的结婚证,结婚证上沾满了水渍,纸页翘了起来,摁一摁,脆生的声音就从纸上冒出来。全家福和结婚证照片上的人看不清楚了。只剩下结婚证上的几个字,看起来倒是清清楚楚: 

“经审核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予以登记,发放此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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