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个馒头一块糕。
——谨以此文,献给母亲的故乡
外婆家在哪里?我们指着南边那座山,过了那座山就到了。他们叫那山“三山口”,山上有个烽火台,山下有条路,通向外婆家。山上没有草,这么多年来一直是那样,远远望去是青蓝色,暮色降临的时候也有苍茫之感。无论要不要去那里,我们总喜欢朝那里望一望。
我们怎么才能到那里呢?赶毛驴车。
五十里蜿蜿蜒蜒的土路,被无数车辙轧的白亮白亮,年轻的父亲母亲或着母亲独自一人赶着毛驴车拉着他们的三个小孩,摇摇晃晃的一直往南走,四个多钟头才能到。说起这四个多钟头的旅程,我们都好喜欢,那大概是我们一年中最远的旅行,也是我们童年时代时间最长的旅行。因为那摇摇晃晃的驴车卧铺很舒服,摇着摇着就睡着了,醒来呢,清风拂面,看看沿途的风光,好像每次都是风和日丽的,没有关于冷或者热的记忆,饿了有煮鸡蛋、罐头等好吃的,终点站还有外婆的馒头和油糕等着我们。
我仍记得每次我们赶着车快到外婆家门口的坡下,太阳就要偏西了,母亲的奶奶总是站在门口的坡上,手放在额头前遮着日头望我们。一些见面的欢喜我竟没有任何记忆,因为那时的我也不过四五岁,而那位通身黑衣,裹着小脚的老太太,在我5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90年代初,他们那里还没有通电,但我们家有电,于是我总是会嘲笑外公家的煤油灯。母亲也常常回忆起我的调皮,总会不断把外公点亮的油灯吹灭,还说是烂灯。母亲说可别小看了那盏煤油灯,他们小时候写作业、做针线可都是在那盏灯下完成的,他们也围着那盏灯听她奶奶给他们讲故事。后来,母亲把那些故事再讲给我们,都是一些善恶因果的故事,但教会了我们善良。
煤油灯下长大的母亲,聪明能干也有一点小小的理想——嫁到有电的地方去。可别嘲笑这个小小的理想,因为没有条件继续读书,母亲命运的改变也只能靠嫁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所以父亲从众多上门提亲的后生里胜出,当然也不仅仅因为父亲的家里有电。母亲说她奶奶在世时曾去过我家,她不知道电是个什么样神奇的存在,她说你家那个鼓风机怎么你走到跟前就响了,我走到跟前就不响。不久,外婆家也通了电,我那可怜的祖奶奶,才刚刚感受到现代化的些许气息就离开了人间,她与那个不通电的时代一起远去了,我也只好用“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来解释这一切。
五十里摇摇晃晃的土路,连接着的是两个平凡而温情的家。那条路我们走的最多是靠赶驴车,直到我小学五年级家里买了农用三轮车,我们才很风光的开上机动车去外婆家,但遗憾的是,第二年外公外婆就搬走了,此后我再也没有走过那条路。我原以为那是外婆唯一的家,我们唯一一直可以去的地方,我们唯一应该走的只有那条路。直到他们搬走,我才明白: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所谓外婆家,应该是外公外婆在哪里,他们的家就在哪里,所以我们此后只是去他们在的地方。奇怪的是那唯一的一次机动车快速旅程我却没有记忆,偏偏对那摇摇晃晃的感觉却一直割舍不下,或许,是因为慢,才渗透到我的心里。
外婆家的院子是典型的陕北窑洞院落,四四方方,是一块向阳的坡地挖成的,然后东、西、北三面打窑洞,窑洞是不需要生火取暖的,它冬暖夏凉。院子的西边有新盖的房子,我记忆中那栋房子很新,早上阳光照进来透亮透亮的,只是我并没有想过它的未来。外婆喜欢种黄花菜,直接导致了我喜欢吃黄花菜。外婆把黄米碾成面蒸馒头给我们吃,甜甜的很好吃,深受我们的喜爱。还有一大美食是豌豆,至今我都怀念那嫩嫩的豌豆荚和煮豌豆的香味。豌豆是那里的特产,因为我们这里人不种豌豆,所以就成了稀罕物,我们上学以后每到豌豆能吃的时节,要么是母亲去给我们拿,要么是外婆托人带给我们,一点点稀罕的食物,是外婆对我们的惦念。
但我不喜欢喝他们家的水,因为他们的水是窖水,就是打一个深井收集的雨水,我实在是不习惯那个味道,以至于我每次都想带水去。然而现在想来却那么有趣。我的母亲,为了帮助家里干活,只上了几年学就不得不离开她深爱的学堂,十几岁就开始挑水,挑起自己只能成为农民的命运,直到她出嫁,那里成了她最亲切的惦念。
我们都以为他们应该一直生活在那里,可善良的外公外婆却遇到了凶恶的儿媳,他们无法和气的生活,起先外婆迷信于“前不栽桑,后不栽柳”的话,以为是院外的桑树不吉利导致家庭不和,于是外婆挖掉了桑树,忍了几年家里还是不和气。最后,他们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出走,他们要去外面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他们先后去了两个地方,我们也就只去那两个地方看他们,老家便再也没有去过。他们走后没几年,新农村建设的浪潮让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小山村得以彻底的变革。但不是推倒重建,而是整体搬迁到大约2公里外的平川上,这样原来的院子得以保留,这是最让我感激的,不过窑洞在,房子还是拆除了。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我们进入了微信时代,母亲和她的兄弟姐妹以及我们这一代要建一个微信群,舅舅给群取名“三山城下的家”。我竟不知道那个地方还有一个名字叫“三山城”,仔细回忆,好像以前母亲说过那里本来是要建城的,后来没有建,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原因吧,可见舅舅对故乡的感情。
过年和舅舅聊天,我说我好想回去看看老院子,他一定没想到,我这么一个没在那里生活多多久的人还对他的故乡有感情,我没敢再说下去,因为再说下去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微信群把我们这四散各地的一大家子又聚到了一起,回去的人也帮我看了一眼老院子。这不,父亲母亲昨天刚好去老院子留了影发到群里,刚好下着雪,还挺浪漫。想想多年以前,这里是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外公外婆勤勤恳恳侍奉二老养育五个儿女,我也在这个院子撒欢嬉戏,抱着妹妹坐在院子玩耍。而三十年后这里荒废的只剩回忆,世间万物皆是如此吧,我只能用“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来安慰了。
好在原址尚存,在我们想回头看的时候还有得看。尽管新农村现代化取代了这里曾经的陈旧、落后,水、电、网、路全通了,但这是母亲的故乡,这里承载着那一家人曾经浓浓的亲情,他们的艰难困苦,他们的喜怒哀乐,承载着我懵懂的童年碎片,这是没有什么可以取代的。
摇摇晃晃的五十里路,牵着外公外婆和我们之间的惦念,是我童年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那是我们珍贵的90年代,我只企盼它能常常走进我的梦里,让我再重温一次。我常常在想,为什么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却依然不能忘怀?
某一天夜里我终于想通,那些经历正像我们生长时所需的营养一样,它们根植于我们的每一根神经,充斥于我们的每一个细胞,印记在我们脑海最深处,扎根在我们的心底,等我们长大成人,它们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贯穿我们全身,于是思念和怀念就变成了一种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