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没有白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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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01.

“嘭嘭嘭……”势大力沉且不给人任何喘息机会的敲门声响起是晚上六点不到的时候,馥佩和儿子布拉迪刚刚吃过晚饭,南瓜挞的甜香味还没有从前厅完全散去。

馥佩此时刚刚收拾完餐桌,正犹豫是否要这么早点起煤油灯,毕竟天色还不是太暗。她奇怪这个时候会有谁到访呢?不过这种粗鲁的敲门方式让她很不喜欢。

开门以后,两个穿着绿色军装的男人站在门口挡住了正在西坠的落日,棱角分明的脸上除了冷漠以外没有什么别的表情,一个人将闪着寒光的来福枪拿在手里,另一个则背在左肩上,不管怎么样都足够唬人了,以至于馥佩事后才意识到他们是用枪托敲的门。

“一刻钟,带点吃的和所有值钱的东西去广场集合,我们会送你们去南部的安置地!”说话的士兵波兰语并不太流利,馥佩能够听懂的就只有这么多,她有很多问题,南部安置地是哪里?她们为什么要搬到那里去?

不过有些事情打断了她的问题,是卡车引擎的阵阵轰鸣和车轮碾碎群石的声音,不是一辆而是许许多多辆,伴随着的还有此起彼伏的敲门声疑惑声,成群结队穿着绿色军装的人像海藻一样在小镇四散开来,馥佩知道他们是德国士兵。

回到屋内,馥佩平复了一下情绪,她将一些细碎的传闻联系到一起,明白反抗是没有意义的之后开始迅速收拾行李,因为无法估算要去多久,该为这趟旅途准备多少东西,馥佩只能以儿子的需求为第一。

五岁的布拉迪最希望带着的是他有点瘪气的小皮球,每天晚上他都会带着小皮球去广场上和小伙伴玩耍,馥佩看着已经满满当当的行李箱犹豫了片刻,还是用安抚的语言拒绝了,“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没必要带着,而且你看我们没有多余的位置了!”

布拉迪将头埋得很低,一句话都不说,他紧紧抱着小皮球。

“好吧,你赢了,你带着吧,不过要自己抱在手里,而且记住弄丢了可不许哭!”馥佩说完摸了摸布拉迪的小脑袋,他的头发微卷是棕黄色的手感如同泰迪熊一样柔软,当他每次这样低头的时候,馥佩总是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临出门的时候,馥佩又陡然想起了什么,将行李箱放下,折身返回屋内,借着仅剩的亮光用儿子摆在桌上的铅笔在便签纸上写了几个字:我们要去南部了,写完觉得好像不够准确,又加了几个字:德国人要我们去南部。

她用桌上波西米亚风格的花瓶压住便签纸,里面原本插着的三色堇已经被丢弃在了后院,馥佩不想回家的时候看到它们凋谢在花瓶里。事实上她家里的一切都维持着一年半以前丈夫离开家时的模样,她精心地护养着每一个角角落落为的就是当丈夫某一天突然回来的时候,会以为自己是昨天才刚刚离开家的。

02.

馥佩不安的预感第一次清晰地出现是在行李箱被那些士兵没收的时候。

他们不由分说地从排队等着上火车的人手中拿走了刚才允许他们携带的行李,为此还找了一个借口说,太多行李会占用车厢空间,不如统一堆放到一节车厢里,到达目的地以后可以再自行取回。

燥动的人群再一次默默地接受,毕竟在拥挤的人群两侧伫立着手拿长枪的士兵,不过他们心里多多少少明白,这恐怕只是哄人的伎俩,因为他们的行李箱大部分都是材质普通颜色区别也不大的皮箱,除了偶尔有几位女士在皮箱的拎带上面绑了彩色绸带作为装饰以外,其他人大多没有信心能够仅凭借外表而不拆开就能辨认出自己的皮箱是哪一个。

微弱的路灯让车厢看起来更像一个无底的黑洞,这根本不是用来载人的,馥佩确信,没有座椅也没有窗户,但此刻她只能细声安慰着布拉迪,小家伙将皮球抱得更紧了,双眼疑惑地看着眼前深不见底、充满怪味的车厢,他抗拒走进去,他抬起头想从母亲的眼中寻找答案,却只能看到同样带着疑惑的双眼,容不得他们多想,后面的人群像波浪一样开始向前翻滚,将他们推入了未知的黑暗,又像羊群一样乖顺地跟着走了进去。

馥佩将布拉迪环在车厢的角落,用自己的身体和角落的直角为他留出一块空间。她的周围都是熟人,背后是镇上教国文的老师鲁道夫先生,一个五十几岁已经谢顶、因为丧妻而独居的中年男人,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绅士,当人群的密度越来越高的时候,他及时转身,用自己的背对着馥佩,避免因为过度的身体接触让对方感到不适。

馥佩的左手边则是优雅的菠茨维太太,接近四十的年纪,整体看来却仍然光彩照人,她是一个富有商人的太太,她本应该早早离开波兰东部的这个小镇去往法国和丈夫待在一起,不过因为骤然而降的战争给耽误了。

馥佩对于菠茨维太太很有好感,显然不是因为她的身份。丈夫在一年半以前去了维也纳工作,没多久就失去了联系,馥佩曾经拜托交友广泛的菠茨维太太帮忙打听消息,她们两个在此之前从未说过话,只是在教堂做礼拜的时候打过照面而已,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菠茨维太太的热心,她详细询问了馥佩丈夫工作的地点并且拿走了一张他的黑白照片。只是两个月以后,菠茨维太太不得不遗憾地告诉馥佩:毫无消息,维也纳到处都是寻人启事,可是最多是前一天的,因为第二天就会被激进分子们撕掉,街道上面寻狗的启事反而可以毫发无损地长期留在那里。

馥佩她们所不知道的是,当她们所有人离开以后,一场熏红夜空的熊熊大火开始燃起,大火发出的光芒让小镇顷刻变得像地平线上初升的太阳那样明亮。横穿小镇的主街道东口是一家做松饼的铺子,当风从东面吹来的时候,松饼的香味会时浓时淡地飘进每个人家的窗户,往西是霍格太太的裁缝铺子,铺子最显眼的并不是一条条欧式的拖地长裙而是飘在走廊上的各色丝带,像孩子们一只只挥舞着的小手。

这个存在了几个世纪的小镇,在一战中都安然无损的小镇,最终消失在了这场大火之中。小镇北面和南面成片的黄绿色的麦田呆呆地望着这场大火,再过一个多月它们就将变得饱满,它们的头会因此害羞地低下像初次有孕的新婚夫人,它们将看着奔忙了近一个整年的人们穿梭在它们前后左右,然后喜悦地将它们的果实堆满每一个谷仓,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03.

车厢关上以后,不知道在黑暗中等待了多久,感觉火车好像打了个喷嚏,将疲惫的人群突如其来地晃动,汽笛的声音响起,宛如乌鸦哀怨的长鸣,它开始向着那个南部安置地缓慢地驶去。

“妈妈,我想喝水!”布拉迪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些虚弱。

馥佩立刻费劲地从外衣口袋里掏出放在那里装着水的玻璃瓶,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明智了,如果将这个玻璃瓶放在皮箱里,那么自己现在就什么都没有了。

布拉迪仰头开始贪婪地喝了起来,借着木板之间渗入的微光,馥佩看着儿子滚动的喉咙才意识到自己也是同样的口渴,不仅是她,旁边的菠茨维太太,那双和馥佩一样可以看到那瓶正在流动着的水的眼睛,里面同样是对于水的渴望。

布拉迪没有全部喝完,将剩余还有一半不到水的玻璃瓶递回给了妈妈,馥佩只考虑一秒钟甚至根本没有来得及考虑,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将玻璃瓶递给了菠茨维太太,在递出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大家的口袋里多少有一些面包香肠之类充饥的东西,但是普遍没有人带水,即使带了,此刻也如同黄金一样珍贵。

菠茨维太太的黑色宽边羊毛帽子因为拥挤和闷热罕见地拿了下来,馥佩借着身高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她头顶中间已经发白的部分,她连感激都来不及投射给馥佩就仰头开始喝了起来,等到回神时已经只剩下了最底部的一圈了,这些只足够让馥佩润润口甚至来不及咽进去。

鲁道夫先生也是同样的狼狈,他的身材肥胖,是那种带着衰老的肥胖,肌肉已经被岁月所消融,汗水涔涔地落下,像一座正在融化的蜡像,他不得不掏出口袋里的手帕不停地擦拭着。意识到馥佩在看他,带着歉意回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其实馥佩并不在看他,是在看他的手帕,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分散注意力更好的事情了。

那块手帕是蓝灰格子的男士手帕,正对着馥佩的一角绣着一只白鸽,白鸽口中携着一根树枝,上面开了紫色的小花,馥佩不确定是哪种花,于是多看了两眼。

“这是我的太太绣的!”鲁道夫先生此时也意识到馥佩在看手帕,“她在一战中去世的,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上!”

“我很抱歉!”馥佩低头小声地说道。

鲁道夫先生慈笑着摇摇头,小心翼翼地将手帕再次放回了口袋里。

04.

凌晨时分,火车开始降速,意识还算清醒的人们马上明白目的地就要到了。他们看不见外面是什么情形,并不知道此时的比克瑙集中营像一头巨兽一般安静地趴伏在地面,它的双目赤红,张开着的血盆大口里露出白森森的尖牙,正等待着它的猎物被送入其中,在它的不远处有一头同样的巨兽——奥斯维辛,当时的欧洲大陆上有四百多座这样的集中营,如果在地图上将它们同时点亮一定会像密布的星群。

车门打开,银色的强光照射进来,眼睛经过最初的不适应以后开始看到周围的景象,高耸着的瞭望塔和一排排鳞次栉比的营房,如果不是周围带刺的铁丝围栏,这里与普通的欧洲农舍好像没有太大的区别。

本以为迎接他们的应该是郊区所特有的清新空气,但是除了因为人群密度和车厢带来的闷热暂时散去之外,这里的空气完全谈不上好闻,有一种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但显然不是食物。

穿着绿衣的党卫军表情比驱逐他们来到此地的同伴似乎要友善一些,不过这种友善的表现在馥佩看来无疑和他们身穿的军装一样厚实,让人看不清他们本来的面目。党卫军指挥着人群开始排队,在队伍最前面是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临时连成的长桌,各坐着一名白色制服和绿色制服的男人。

他们对于挑选分类的标准并没有说明,但馥佩很快发现大部分人都被指派去了左边,而少部分人去了右边,她开始左右张望,试图总结一个规律:大部分的女士孩子以及年纪较大的男士都被指派去了左边,她想不通里面代表了什么,而她忽视了一个更关键的问题,那就是她和儿子是不是会被分到一边。

鲁道夫先生在队伍的前头,上了年纪而且肥胖,按照馥佩的推测,果然他被指派去了左边,馥佩希望自己也可以去左边,这样至少有位绅士可以照应她,不过她的期望落空了,当她和儿子走到最前面的时候,医生制服的人让他们去往右边,馥佩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指自己和儿子,对方愣了一下却并没有阻止,任由馥佩带着布拉迪走上了那条通往营房的混凝土路。

不久以后馥佩恍然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仍然觉得不可思议,虽然它是奇迹的背面。

05.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对于馥佩来说就好像钻进了一段狭长而黑暗的通道,她原有的衣服被剥除,她的头发被剃光,有人在她的左手手臂内侧纹下一组数字,接着灯光亮起,她开始走上传动的流水带,喷头里的水涌出,冰冷地从头浇到脚,有人给她递了一套泛着霉斑和遍布脏污的条纹衣裤,一双木鞋,以及一个同样花色但是软塌塌的帽子。

没有一件事情让他们来得及反应,也没有一件事情符合他们的预计,每个人都成了一件商品,而且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商品,所以连包装都无比寒酸。

他们为什么要给我们洗澡?

他们说我们身上有虱子。

不,他们说我们是一群虱子。

这过程中只发生过一个插曲,就是当同样穿着条纹囚服体格粗壮的女人试图要收走布拉迪的皮球时,他开始大哭起来,馥佩感觉到空气一瞬间变得像蛛丝一样粘稠,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她试图捂住儿子的嘴巴,不过没有成功,与此同时她似乎看到有人在向他们走进,手里还拿着傍晚时分她见到的那把来福枪,不能判别是自己的精神过于紧张还是真的有危险在靠近,情急之下,馥佩用手掌猛地击打了一下儿子的后背,直到触碰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力道实在是太大了。布拉迪不可思议地看着母亲,将哭泣和疼痛一起暂时忘记了,因为从他记事开始,母亲从来没有打过他。

馥佩回过神来,她的心河开始不断地鼓起泡泡,里面有个声音不停地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其实在儿子三岁左右的时候,她曾经也打过孩子,那次布拉迪在餐桌旁边爬来爬去,最终打翻了一个绿色玻璃花瓶,馥佩不是心疼花瓶,而是怕花瓶的碎片会扎伤布拉迪,一个小小的伤口就会带来感染,后果是不可想象的。布拉迪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母亲的怒火,还将他肉嘟嘟的小手朝着花瓶碎片伸去,馥佩终于怒不可遏,捡起地上的藤条狠狠地打了一下那只可爱的小手。

“我只是想把花瓶捡起来,对不起,妈妈!”布拉迪大哭起来,他当时并不完全理解“对不起”的含义,总是乱用,这次他终于用对了地方,可是馥佩并没有因为他的道歉而感觉到些许好过,反而深深地自责起来,她怎么不更加耐心一点,卫生什么时候都可以打扫,家务活总是做不完的,她不花时间陪伴孩子,只会用惩罚来代替是多么愚蠢的行为,更何况如果这个世界上连自己都伤害他,那就不会有人不伤害他了。

从那以后馥佩就在心里暗暗发誓,自己再也不会打他了。

06.

暗淡的营房里,只有天花板正中间有一盏明黄的小灯照耀着,馥佩不知道是刻意为之还是出于别的原因,这灯光让层层叠叠的床铺看起来像一个裸露的暗黑的棺材,而人们都是活着走进去的,这个想法让馥佩不寒而栗。

布拉迪和馥佩的床位在靠墙的位置,那里正好有四分之一扇的窗户,最开始的几个晚上布拉迪总是拼尽全力将眼睛试图贴到玻璃窗上,从这里看向外面,他十分努力,和小的时候学习翻身走路时一样努力,只是最终总是失望的,然后转头问向馥佩:“妈妈,为什么我看不见星星?”

馥佩没法回答,她读书不多,能够做的只是将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她将手臂给布拉迪做枕头,为了能够让他睡得更加舒服一些。

“邦邦邦……”铁棍触及高低床的柱子,发出一种带共鸣的巨大回响,将人一下子从沉睡中拉了起来,“你们这群猪猡起来干活了!”是昨天那个拿走布拉迪皮球的囚犯头在呼喊,她的声音和她的外貌一致,粗犷而彪悍。

馥佩费力地睁开耷拉在一块的上下眼皮,一接触到地面,她感觉自己的左右脚好像踩上了一块正在移动的海绵,第一次站起来的时候甚至没能站稳。

早饭在长达两个小时的点名以后发放,他们站在自己的营房前面的一小块空地上,等待着挨个报数,从走进了那天开始,他们统统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代之以纹在手臂上的数字。而所谓的早饭只不过是一碗水而已,有的时候是一种所谓“茶”的东西,灰褐色的水里面飘着一些类似树枝一样的枯木或者小片的树叶,味道很是奇怪,不过每个人都争先恐后,毕竟他们一天能喝到的水只有这早上的一碗茶水以及中午一碗一公升左右的豌豆或者烂土豆汤。

当然如果碰上好心的囚犯头,比方说有个德国犹太姑娘,打汤的时候会尽量捞一些桶底的干货给布拉迪,她的面孔很冷淡,对谁都不热心,但这不妨碍馥佩觉得她是一个好人。至于伙食是一块四分之一的条面包大约三百克左右,所有这一切加起来能提供的热量也不足八百卡路里,而一个正常人即使什么都不用干也需要两千卡路里去维持基本的身体所需。馥佩还不能独享这块面包,因为儿子总是在迅速吃完以后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剩余的那半块,馥佩不知道是凭借如何强大的自制力才能在吃到一半的时候停口,将剩余的一半揣在兜里,将它作为明天的早饭和儿子分享,实在耐不过儿子恳求的时候,她就将这一半再分出四分之一递给布拉迪。

07.

在这里馥佩认识的第一个人是隔壁床的吉普赛女人。

每个人都这样称呼她,毕竟这里的吉普赛人不多而且通常都活不了多久。她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馥佩认为不会超过十八岁,甚至更小,碧蓝如同海水一样深邃的眼眸镶嵌在一张异域风情长相的脸上,如果脸上的脂肪再多一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颧骨凸出应该会更加俏丽,听说她的头发是棕红色的,馥佩总会幻想她的头发如果长回来了,必然如同一个流动的红色瀑布或者燃烧的火焰一般好看。

吉普赛女人总是躺着,像一块条纹抹布一样,连呼吸时的起伏都要仔细观摩才能发现,她只在第一次见到布拉迪的时候,猛地坐了起来,然后对着馥佩惊呼道:“他们居然允许你带着孩子!你真是太幸运了!”

不过她马上摇头否定了自己刚刚吐出还没有消散的话,“不,你真是太不幸了!他们早晚都是去同一个地方!”她说话的时候,双手捧起了布拉迪的脸,用一种妈妈看着自己失散的孩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布拉迪,干涸的眼睛顷刻如同泉眼一样在翻滚。

“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没人从地狱回来过!”之后馥佩再也没有见她在站着或坐着的时候说过话。

菠茨维太太和馥佩在一个房间,只相隔了两张床的距离,她的状态一直不好,从进来那天开始,总是絮絮叨叨地念着希伯来关于十诫的内容,以此寻求内心的平静,哪怕这种平静实在太过脆弱。

一天放工以后,馥佩以及儿子被迫和其他人一起在广场的处刑墙前面围观一个逃跑被抓的囚犯,穿着绿色军装的人对着她开了一枪,子弹穿透她的身体连带着涌出的血浆一起砸到早已坑坑洼洼的墙面上,在那里留下一朵艳红的大丽花。那个囚犯就这样双手被反绑着倒在地上,倒在自己的血液形成的湖泊里,她还没有死,身体还在抽动,呜咽声不大,却能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行刑者并没有去管她也没有补枪,好像她只值得那一颗子弹,再也不能多了。

馥佩没有试图去遮住儿子的眼睛,而是捂住了他的耳朵。

08.

没有人发现馥佩此时内心极度的恐惧,就像一个惧怕深海的人正在被无情的海水吞噬,她的呼吸已经忘记,血液也不再流动,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倒在血泊里的不是别人,是那个好心的德国犹太姑娘,而馥佩原计划着要和她一起出逃。

但是到离开的那天早晨,众人排队点名的时候,她装作不经意地和馥佩擦身而过,只留下了极速闪过的几个字:今天不是时候,馥佩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因此感觉到极度的失望。

由于会说德语,馥佩被指派去党卫军的办公室负责清扫工作。

她出身在丹麦,幼年随着父母在奥地利和捷克讨生活,在双亲因为瘟疫相继去世以后,她不得不投奔嫁在德国的姑姑,在刚刚成年后不久就嫁给了从事木匠工作的丈夫,然后跟随他迁居波兰。语言一经掌握即使长久未用也不会轻易忘记,馥佩怎么也想不到这段经历会给自己带来益处,就像她同样也想不到,年少时的奔波流离是为了能够活下去,而这次奔波的目的却完全不同。

囚犯头带馥佩进入了许多房间之中的一个拿几块手帕用作清洁的抹布,开门以后的场景却让馥佩目瞪口呆,这里根本不是一个仓库反而像一个百货商店,应有尽有的款式和五花八门的颜色,只不过精致繁复的工艺品和普通粗糙的日常用品随意地堆放在一起,让人一眼就看出其中的不和谐,馥佩明白这些东西不消说都是他们这些囚犯的私人物品。

馥佩弯腰,从自己的脚边随机捡了两块手帕,正欲起身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块蓝灰格子的男士手帕正静静地躺在距离她一个手不到的位置。馥佩不假思索就决定利用从倾斜到直立产生的角度将那块手帕迅速地攥到了自己手里。在触摸到手帕的那一刻,她的心像突然掉进了寒冬的维斯瓦河里。原本准备着的安慰自己的话,这只是一个巧合,这种花色太常见了,但是在看不见的背面,馥佩似乎能够通过自己的手指看到那只正在展翅的白鸽,她不敢将手帕反过来证实自己的猜想,只是因为害怕而不住地颤动,她竭尽全力去控制自己的身体,像走钢丝的演员一样克制。

馥佩将那块手帕一直放在口袋里,它时刻发出滚烫的温度隔着两层透风的布料也能清晰地烙烧她的心。馥佩明白鲁道夫先生绝对不会活着将这块随身携带并加以爱护的手帕放弃,她也明白了这里的人们为什么对于自己命运的归宿毫不关心,这不是需要太久时间就可以搞清楚的真相,尽管它一直躲在云雾后面。

09.

走出党卫军办公室的时候,馥佩抬头再次看向天空,这里的天空似乎总是阴天,即使不下雨的日子,她不确定是黑色的浓烟给天空染上了颜色的还是这里的天空本来就是这个颜色。透过带电的铁丝网,馥佩可以看到不远处的白桦林,一棵一棵高低不齐,一棵一棵或疏或密,像大人们带着自己的孩子,有的走在前面,有的相互依偎,只是此刻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灵魂,他们沉默着不说话也不再长大。

从那天开始馥佩就计划着要逃跑。

她本想将自己在办公室意外捡到的绿宝石戒指送给那个德国犹太姑娘,作为帮助自己逃走的谢礼,戒指她不能随身带着,因为每时每刻都会有人检查,于是她在自己床头的红砖墙缝间掏了一个小洞,大多数时候都将戒指放在里面,她十分小心,这是她和布拉迪唯一的“资产”,甚至是他们活命最后的倚仗。

馥佩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觉得带着他们会成为累赘或是那个德国犹太姑娘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这个问题她得不到答案了,现在她也不知道这枚戒指还有什么用处。

接下来的日子里,馥佩木然地干着活,她的手脚像被灌了铅水一样沉重,她的心对于什么事情都缺少了反应,唯独在见到儿子的那一刻,希望像冬天深埋于土下的种子遇到春天开始发芽。

布拉迪学着妈妈的样子,用两只有些脏兮兮的小手捧起馥佩的脸,做出要亲吻的动作,他嘟起的小嘴像一颗粉嫩的带着秋霜的樱桃,睫毛根根竖直像即将远行的蒲公英,茶褐色的眼珠尽力靠近下眼睑直勾勾地盯着馥佩发黑干枯的嘴唇,小山峰一样的鼻子尖有一点微红,如同落在雪山顶上的玫瑰,馥佩太爱这张脸了。

馥佩没有发现,除了跳动的心脏,她全身再没有什么器官真的在动了,她很用力,但脸上并没有露出真正的笑容,她开始变得和这里的人一样,不会哭也不会笑,他们共用着同一个表情,就是面无表情。

10.

馥佩在吃饭的时候碰到了在儿童营房照顾布拉迪的那位牧师,他随时随地都将自己的左手放在胸前的十字架挂坠上,只是那只手一次比一次干枯。

他将自己的面包分了一半给布拉迪,馥佩想要阻止,她明白这点可怜的补给对每个人来说都至关重要,现在不是散发同情心的时候,但是她最终没有阻止,如果有一天可以吃饱,那么晚上睡觉的时候肚子里面就不会有一个人不停地捶打自己的每一节肠胃,就可以睡得很安宁,就像睡在天堂。

“您每天在做什么?”馥佩礼貌地询问。

“我每天都在和上帝祈祷,希望他能听到,并且指引我该怎么走剩下的路!”

“那么上帝说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说,抱歉!”

在党卫军办公室打扫是最为轻松的工作,但每周只有一到两天,其余的时间馥佩都要随着其他人一起去挖壕沟或者做搬石头这种无用功。

疯子尤里靠近馥佩那天她正在营地外面挖沟,每次短暂休息的时候,馥佩脑袋里那根紧绷的弦就会突然断裂,无论如何尝试集中精神去观察集中营的面目从而将那根弦重新连上的企图都会失败。

尤里的出现吓了馥佩一跳,并不是因为他的声音太大,也不是因为害怕囚头看到他们在说话被惩罚,而是他太生动了,太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眼睛在沾满类似煤油一样的污渍后面闪着琥珀般的光芒,身材消瘦每个关节都异常凸出但并不孱弱,像一个重视健身又在控制饮食的人,他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在舞动,手臂在飞翔,双脚踩着鼓点,馥佩不知道集中营里面居然还会有这样的人存在,她从未见过,大部分人都和那个吉普赛女人一样悄无声息。

“这是我的妻子和女儿爱丽丝,请你有空时帮我打听一下!”尤里将照片完全镶嵌在自己的宽大的手心里呈现在馥佩眼前,不过仅两秒钟他就将照片收回了口袋里。

那是一张怎么样的照片,上面有千百道折痕,像几个蜘蛛网叠在一起,但是照片的边缘并没有任何破损,这些折痕让母女二人的面目完全模糊不清,不管是几秒或者几个小时,馥佩都确信无法通过照片辨别她们。

11.

“昨天晚上我给女儿做了黄油土豆泥还有牛肉豌豆煎饼,她说没有我妻子做的好吃,那是当然的,我的妻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厨师,你要是见到我的妻子一定帮我告诉她,我给她定了她最喜欢的那出歌剧的门票,她一定要去,带着爱丽丝也可以,不带也可以,像我们没有结婚时候那样,你请她一定要来!不好意思,我有点太过着急了,因为我很久没有和女士说话,不是的,我昨天才刚刚和我的妻子说话。请告诉她我吃得很饱,好吧,不是很多,但是不饿,请你一定要告诉她!”尤里说得很快,说了很多,却前言不搭后语,有些话听起来明显不是真的,馥佩一头雾水,她只看到尤里的龅牙随着每个字不停地从嘴里冒出来,连尤里妻子的名字都忘记了询问。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馥佩小心地四处和人打听消息,她不知道是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迫切地想要知道那对母女的下落,也许是因为这样可以知道那对母女在这里生活了多久,这也意味着自己和布拉迪可以生活多久,却由此知道了他“疯子尤里”的绰号。

没有一个人回答馥佩尤里的妻子和女儿在什么地方,反而笑得前仰后伏,好像这是她们人生中听过的最大的笑话。这种怪诞而滑稽的剧目以各种方式在每个角落上演,让馥佩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是一个巨大的疯人院,尽管每个人进来的时候都是正常的。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总在迫近的死亡,对于馥佩来说她对于死亡的感受完全来自于她身边的这个孩子,对于死亡本身反而没有什么特别感觉。

馥佩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新的逃生机会,至少在她看来是一个机会。结束一天工作之后,他们要将多余的泥土和垃圾推到集中营外的小湖边丢弃。从这里直接逃跑是没有希望的,守卫有长着轮子的车、嗅觉灵敏的狗。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很多次大部分都失败了,因为一旦有人逃跑,剩余的囚犯就会被组织起来,站在他们营房的外墙边接受集体审讯。

这种审讯和日常的早晚点名一样的无用,只是更加漫长,从天黑到天亮,没有食物、睡眠和休息这些人类生活的基本需求,但是也不被允许直接死去。

馥佩清晰地记得刚来时发生囚犯逃跑事件,她一无所知地和所有人以及布拉迪一起站着度过的那个夜晚。天空在哭泣,雨水浇灌进他们本就单薄的衣服,好像试图将他们全部融化。以前的馥佩相信所有的苦难都是有意义的,自己多受一分,儿子就会少一分,那时起她却开始怀疑这个观点,因为儿子就在她身旁,他们承受着同样的苦难,雨水也将他打湿,没有任何区别。

12.

馥佩发现那块藏身于草坪之下的木板正是在丢完垃圾回去的路上,她的木鞋被藤条缠住直接重重地摔倒在地,如果不是穿着木鞋,她相信自己是不至于摔倒的,但也正是因为木鞋她才发现了这个秘密。

没有人因为她的摔倒而回头或者停下,他们木然地向前走着,包括波茨维太太,波茨维太太的转变来得十分突然,某天馥佩见到一个陌生的囚犯靠近了她的身边,馥佩不知道那个囚犯说了什么,就像对波茨维太太施了魔法,将她完全改变了,从那以后,波茨维太太停止了她的祷告,她开始顺从于集中营的一切,没有抱怨没有眼泪也没有疑惑,同时也没有交流,她不再理会馥佩,总是对她视而不见,像一个有着坚定目标的孤独旅行者。

在第二次经过同一个地方的时候,馥佩尝试在所有人走后用提前准备的树枝试探木板下的空间,她要确认这里足够藏得下两个人,并且这里不是沼气池之类的地方,不然就算能够藏身,自己和布拉迪也是绝对坚持不了三天的。

很幸运的是,这里确实只是一个普通的泥坑,也许是地窖的入口之类的,馥佩的开心没有持续多久,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要怎么带出儿子,他白天在牧师的营房里,没有儿童能在白天出现在集中营,她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办法可以带他出来,转念馥佩就想到了那枚绿宝石戒指,如果用它贿赂囚头,假装那天是布拉迪的生日,也许对方会网开一面。

打定主意以后馥佩便开始囤积面包,所谓的囤积只是自己的日常少吃一点,反正都是饿着,再饿一点也不会觉得,她没有时间看看自己,哪怕抽出一秒钟,不要去看自己浮肿的双脚,只是看看自己已经被磨平掌纹的手,她就明白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并不仅仅是没有头发吃得少一点那么简单。

13.

馥佩的计划还没有开始实施,失败的钟声就已经敲响,又有犯人逃跑了。

细节来得出乎意料的迅速,似乎一秒钟都不愿耽搁就要让她知道,馥佩为自己和儿子准备的逃生计划已经有人先行在用了,在最初的两天看起来似乎还成功了。

但是第三天当馥佩穿过广场走向食堂的时候,她知道那个人失败了,而失败所产生的剧目正在依次上演,作为主角之一的逃犯被双手捆扎吊在舞台旁边,他的身上裸露着能够看见的部分全部是充血的红肿,这是最初的场景,接着他要开始忏悔自己的行为,如果不忏悔也没关系,有人会帮他朗诵一篇长文,也许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听人写一篇关于自己的文章,尽管它的内容千篇一律,如果他在集中营里待得够久应该已经听过了很多遍,再接着是高潮时刻,他被放下转移到舞台中间,那里有一个造型粗糙但不影响使用的绞刑架,架子的横杆中间一根粗麻绳连接着一个圆圈,会有人将他的脑袋塞进去,然后撤掉他脚下的那块木板。

所有的观众不管是否出于自愿都要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场景,如果要求他们欢呼和鼓掌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台上台下都是演员。

馥佩感觉到正有一个绳圈套在自己和儿子的脖子上,布拉迪在最后时刻之前,仍然天真地问着她:妈妈,我们是要起飞了吗?绳圈在收紧,而布拉迪仍然在问,还要多久呢,妈妈?

馥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营房,她甚至忘记去领回儿子,就将头靠在那床叠得十分整齐却一碰就如同一摊烂泥的被子里。

吉普赛女人已经先行回到了自己的床位,并没有要去安慰馥佩的意思,她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直到她看到布拉迪自己回到营房。

14.

“妈妈,你怎么没有来接我?”

馥佩被儿子的声音从悲伤中唤醒,她立刻从床上弹起来,“抱歉!”她将儿子拉入自己的怀里。

“妈妈,你哭了吗?你别担心,我认识路,我会自己回来的!”稚嫩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落到馥佩的心上,却将她的心重重地压倒。

一旁的吉普赛女人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骨头好像折断了一样,需要花费好几次力气才勉强坐稳,她先是看看布拉迪,又再看看馥佩,身体缓慢地抖动了一下,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做什么都要比旁人慢了好几倍。

她把手伸到了床垫底下,在那里木板和木板之间有一个小洞,藏着一瓶苹果酱。

“给你,小家伙!”

布拉迪几乎立刻就要扑向那瓶果酱,不过在最后时刻他停住了,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馥佩,去征求母亲的同意。

馥佩不知道吉普赛女人是从哪里得来的,她知道党卫军的办公室和仓库里这样的东西多到发霉多到腐烂,尽管外面的人正在相继饿死。她没法拒绝这样的诱惑,尤其是别人主动送到她的手里,但她又知道自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回馈这样的赠礼,因为这种赠礼就像给予生命一样贵重,而且对方如今这幅形同枯骨的模样,让她更加不愿意夺去她仅有的东西。

“拿去吧,相信我,我用不着了!”说完,吉普赛女人左手支撑着将身体探出床外,右手将那瓶果酱直接塞进了布拉迪的手里。

那不是一瓶完整的果酱,它打开过被挖去了一小块,但是苹果的气味浓郁,就像一整个春天都被装在里面。

馥佩思索着要怎么感谢吉普赛女人,绿宝石戒指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可能还是一种危险,可是自己除此以外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回赠了,最后馥佩决定将自己本就不多的面包送给她,哪怕仍然不足以吃饱。

15.

回到营房的时候,吉普赛女人还躺在床上,和昨天一样的姿势。

她冲着馥佩投来一个微笑,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凸出的颧骨也变得柔和,这是馥佩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让她心里没来由地暖和起来。馥佩将自己面包剩余的四分之一放到了她的手里,吉普赛女人有些惊讶,不过还是收下了,她觉得也许这样能让馥佩好过一些。

“你应该尝尝我做的樱桃果酒,很好喝!”

“会有机会的!”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当然,你和布拉迪都会离开这里的,我也会,到时候你可以请我尝尝!”

馥佩是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吉普赛女人的音色像歌剧里的高音女歌唱家和她蓝宝石般的眼睛一样让人沉醉。

“那个面包你要是不吃,就给我吧!”突然,馥佩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是和她同一个床铺的莉兹,馥佩疑惑地转头看向她,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

“你其实不必这样做的,吉普赛女人早上就已经死了,如果不是要点名他们早就把她扛走了,她不需要面包了,不过我还活着,所以你要是不想要了的话,可以给我!”

馥佩仍然不明白莉兹在说什么,但当她再转头回来看向吉普赛女人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她的眼睛紧闭着不是那种因为睡着而紧闭的,她每一个五官都向着骨头里塌缩,整个人像一具风干已久的僵尸一样躺在灰蒙蒙的床铺上。

馥佩不可思议地看着这样的场景,就好像剧场前一幕的戏已经收尾,所有的布景都被撤去,演员的妆容已经卸掉,露出了他们本来的样子,她惊得目瞪口呆,怎么可能呢,她们明明刚刚还在说话,她说她们都会离开这里的。

馥佩失魂落魄地坐下、起身、再干活,她像一个被抽动的陀螺,不停地转动,她终于明白没有哪里可去了,无路可逃,末日来临之前她就会发疯。

16.

晚上回来的布拉迪问起了吉普赛女人,“妈妈,那位阿姨去了哪里?”

馥佩看着他的眼睛,以往撒谎的时候她从来不看人的眼睛:“她离开这里了,她的家人接她走了,等我们离开这里的以后就可以去看她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会离开呢?”布拉迪追问。

“也许等我们长出翅膀的时候!”布拉迪听完费劲地用小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那里只有两块凸出的骨头。

和平常每一个夜晚一样,灯关了以后,千百种呼吸声响起,还有许多奇怪的声音,好像老鼠在啃食木板也可能是某个人已经无知无觉的身体,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又有什么已经枯萎。

灯光骤然亮起,这个时刻亮起的灯光像屠夫趁夜在寻找待宰的羊羔,让人心慌,一个囚头走进了营房,大声地喊了起来:“哪位是波茨维太太?”

两个床铺之外,并没有睡着的波茨维太太有些疑惑地起身答应,接着像意识到了什么,兴奋地光着脚就向囚头跑了过去。

“您的丈夫在德国为您做了担保并且交了一大笔保证金,您可以离开这里了,外面有汽车接您,让您受苦了!”囚头将帽子脱下,毕恭毕敬地说道,“您看还有什么东西要拿吗?我来帮您!”她不需要那双木鞋了,再也不需要了,馥佩心想。

波茨维太太回头看了一眼,其实能有什么东西要拿呢?她的行李也早就被投入大海不可能找回来了。只是在这匆忙一瞥中,她看到了馥佩和布拉迪,布拉迪的小脑袋戴着那顶条纹帽子,整个营房除了他,没人愿意睡觉的时候戴着了。

“我还有儿子,请让他跟我一起走!”可能是囚头谦恭的态度,可能是布拉迪茶褐色的眼睛,可能是那半瓶水,这是一瞬间的决定,再多一秒钟考虑都可能会改变。她鼓起勇气径直走向布拉迪和馥佩的床位,一把将布拉迪抱在了怀里,布拉迪已经五岁了,如果不是这一个月以来的生活,他还要再重上去许多,不过就算现在这样不足二十公斤,波茨维太太抱着也已十分吃力。

“您的丈夫并没有说还有孩子?”囚头略带疑问地说。

“他去法国的时候不知道孩子和我的女仆已经回到了波兰,您知道的,那个时候通讯中断了,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波茨维太太说话的时候牙齿和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发抖,她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和端庄的仪态让自己的话听上去更加可信一些。

17.

“好吧,带上孩子吧!”囚头爽快地同意了。

波茨维太太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而此时仍然呆坐在床铺上的馥佩还没有从突如其来的好运中缓过神来。

“妈妈,我要和妈妈在一起!”即将离开营房的布拉迪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大叫起来,荡在半空中的双脚猛烈地前后晃动,几次踢到了菠茨维太太脆弱的膝盖,以至于她根本无法抱稳,只能任由布拉迪滑落,就在他即将挣脱跑开的时候,波茨维太太才勉强抓住他衣服接着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臂,让他没法立刻跑回馥佩的身边,然而布拉迪就像一头初生的小牛犊一样,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仍然在奋力地挣扎。

囚头也被突如其来的场景惊呆了,不过一个转瞬就明白过来,他的脸色开始降温变得冰冷,冰冷中还带着一丝狡黠,似乎马上就将由他亲自揭幕新的一出好戏。

“对不起,我一直带着这个孩子,从他出生开始就带着他了,他又长期不在波茨维太太身边,所以总是叫我妈妈!”没有人注意到馥佩是什么时候走到他们身旁的,只看到此时她边说边双手握住了囚头拿着鞭子的手,半屈膝接近于跪下,“拜托您了!”

囚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馥佩的手,奇迹般地恢复了刚刚的恭敬,“好吧,看来这是个误会,道别一下吧。”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营房,在营房之外他掏出那枚绿宝石戒指,宝石镶嵌在黄金做的底托上,这真是个好东西。

馥佩抱了一下波茨维太太,近乎耳语地说了一声,“谢谢!”她还想说很多,那些赞美诗上的话,她想把这些诗送给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天使,但现在不是时候。

接着她蹲下搂过正在哭泣的布拉迪,布拉迪已经停止了叫喊,他的胸部随着抽泣一高一低,那里面有一颗温热的小心脏在跳动,她将耳朵贴在心脏的部位,用声音和振动去感知他的存在。馥佩伸手想要再摸一次他圆圆的小脑袋上面柔软而卷曲的头发,可是最终只摸到一个盖着条纹布片的光秃秃的头顶。

18.

波茨维太太和布拉迪离开以后,微弱的黄灯又熄灭了。

馥佩想感激这里的每一个人,她们都清楚布拉迪到底是谁的孩子,她们没有出声已经是对馥佩最大的帮助了。

馥佩躺回了自己的床铺,旁边的莉兹可能根本没有被吵醒,她仍然在磨牙。

黑暗中,馥佩将手伸向自己的衣兜那里放在鲁道夫先生的手帕,她总是喜欢反复摩挲背后那只凸起的白鸽,但令人意外的是那里并没有手帕,馥佩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昨天她帮布拉迪擦汗以后就随手放在了布拉迪的口袋里。

她的记忆已经开始紊乱了,像一个找不到头的线团,要回忆每个事情如同在翻找上辈子的记忆一样困难,她想自己总算有一样东西留给了儿子,虽然并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如果我还活着,多年以后,等布拉迪长大的时候,他还能认出我吗?馥佩心想,可能认不出了,上次她见到一对在集中营重逢的母女,母亲都尚且认不出几个月不见的女儿,更何况是许多年以后呢?

馥佩开始入睡,侧卧,左手手臂仍然伸直,膝盖略微拱起,好像在那里仍然躺着一个孩子,正香甜地睡着,馥佩感觉自己身下的木板变得柔软像一团纯白的云朵,被子变得蓬松还带着阳光的温度,她的头发开始长出和从一样浓密铺满了整个后背,她用一个红色的丝带打成蝴蝶结将它高高地束起,村里的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丈夫明天就会回来,她有很多事情要准备,把家里再打扫一遍,准备上他最爱喝的樱桃果酒和南瓜挞,在玻璃花瓶中插入刚刚盛开的三色堇,一切就和昨天离开家的时候一样,她带着笑入睡,仿佛睡在天堂。

尾声.

许多年以后会有人再次经过这个位于波兰东部的小镇,小镇半隐半现在杂乱生长的麦田中间,焚毁断壁残垣的焦黑色已经被时光和雨水一起冲淡成为了历史的遗迹。

中心教堂曾经高耸着的在小镇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见的十字架一头栽倒在了芳草环绕的街道中间,不知名的藤蔓像染绿的带刺的铁链攀爬在上面。

在教堂外墙一扇玻璃窗旁,不知道谁用岁月难以抹平的尖利笔锋刻着一句话:白鸽已从此窗飞出,小镇没有任何伤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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