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刻起（173）生死之间（下）

2020.4.8 庚子年三月十六 周三 晴

      话说这个盗窃而且故意杀人的罪犯关翔，当时四十出头，那个被他用斧头砸到奄奄一息之后又被电褥子着火燃烧毙命的刘坦当时已年近六旬。二人一个住东川上游，一个住下高埝西塬，相距三十华里。二人之间没有亲戚关系，也没有战友同学之类的经历。如果没有两年前的一次邂逅相遇，或许他们一生也是陌路之人。

      那是王律师第一次在看守所会见关翔。一番例行公事之后，双方进入正题。关翔主动介绍说，他和刘坦是忘年之交，情同大哥小弟。王律师听了这一句，当时差点骂出声来：“亏你说得出，还大哥小弟，怎忍心拿斧头在头上砸呢！”但律师的素养和急切需要知道杀人动机的心理让王律师还是忍住了，出唇的却是“那你俩是怎样成为忘年交的，后来因为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你想置他于死地的呢？”关翔顿了一下说道：“好律师叔哩，你听我给你从头说。”王律师点头道：“没必要扯的太远，直接回答我的问话最好。我详细阅卷之后，如果有什么疑问，还会再次会见你的。我会给你充分说话的时间。”关翔连声说，好、好，然后就绘声绘色的讲了他们之间的故事。

      关翔与刘坦相识在这个事件发生的两年之前。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关翔骑着自行车去铜川新区的一个建筑工地打工，路过一个急转弯的小徒坡时，碰到一个电动三轮车翻倒在路边水沟里，便上前观看。这才发现车子下面还压着一个满脸和双手都沾满了鲜血，正在痛苦呻吟的人。见有人来到身边，便大声呼喊：“救命！救命！好心人请救救我。”关翔二话不说，把自行车往路边一扔，便去救人。这个人便是刘坦。刘坦三年前因遭遇车祸，一路同行的妻子和儿子不幸丧命，刘坦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一条腿被锯掉了，另一条腿变瘸了。这天早上他开着小三轮准备去医院看病，没承想在上徒坡的弯道处遭遇一个急驶而下的大货车迎面而来，由于大货车拖车太长，转弯时大幅摆动，几乎横行占据了整个路面，刘坦一时惊慌失措，极力躲避大货车，便连人带车一头栽进了路旁的排水沟。大货车司机看见与否不知道，反正已经逃的无影无踪了。这不，多亏关翔此时路过，才把他救起来送往医院救治。得知刘坦孤身一人，无妻无子，关翔便侍候他住院、接他出院、陪他在家休养。刘坦感念关翔救命之恩，恨不得把全部积蓄拿出来回馈这个善良的年轻人。二人从此称兄道弟，无话不说，甚是亲密。交往过程中的那些相互关爱、相互牵挂的往事几天几夜也说不完，这里暂且不表。

      王律师最关注的自然还是案发当日的所有细节，因为这个案件的最大特点是没有一个目击证人，加之受害人已死亡，无法印证被告人的供述真与假。那么杀人的主观故意只能依赖关翔的口供是否客观真实，是否与其他客观证据相一致，并具有排他性来确认。故刻意提醒关翔一定实话实说。而且要求他必须仔细回想、尽可能与他在公安机关讯问时的第一次口供相一致。如果与公安机关的讯问笔录有出入，必须说明原委。关翔说他明白，便详细把那天发生的一切叙述了一遍。

      此后公诉机关起诉书所认定的事实，与被告人关翔给辩护律师的谈话内容基本一致。事发在公元二零一零年的一月十六日，当天下午一时许受害人打电话约关翔到自己家中，用轮椅推着自己去区法院执行庭领取执行款四千元。领到执行款后，二人在西大街的无名餐馆要了四个凉菜并喝了一捆啤酒以示庆贺。临近黄昏时，二人略带醉意回到刘坦家中。见卧室的火炉已熄灭，关翔一边把炉子里的死灰掏净重新生旺炉火，一边继续与躺在床上的刘坦接着下午的话题闲聊。当他说到自己昨晚运气不好，在村南麻将馆打牌输掉了二百元时，作为大哥的刘坦听了十分恼火。不禁指责道：“你看你现在过的烂干子日子，连娃们家念书的学费都交不起，还想娶老婆，那花费更大！咋还敢去耍赌呢！”！“你辛辛苦苦一天，在工地上才挣一百元，竟然打麻将输二百元。你咋养下怪毛病！一点都不争气！”关翔起先并没往心里去，强辩说：“前天晚上赢了六十多元呢！那个打的是二四块。昨天晚上几个年轻人打五十块三缺一，便凑上去了。没想到一把没糊，身上装着打算给两个娃买过年衣服的二百元输了个精光。真他妈的运气不好。”没想到刘坦越听越气愤，口里开始不干不净的漫骂起来。关翔明白刘坦确实是一片好心，骂关翔糊糊涂、混账也不算过分。甚至刘坦一边骂还一边提到他要给两个侄女买过年衣服的话。但令人意外的是，刘坦借着酒劲儿上来，越骂越失分寸，已经深深伤到了关翔的自尊心，他觉得在这个大哥的眼里他已经一无是处，有点猪狗不如了。而他的大哥此时竟对小弟的心理变化一无所知。小弟关翔已经不再体谅他的善意，却开始恶意回敬他：“世上就你能干，就你知道啥！我是一无所能，但我还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想吃就吃，说走就走，我不用你指教也能活的好好的。而你⋯⋯”刘坦听到此已经有点丧失理智，一扬手，便用枕头向关翔的头摔过去。厉声骂道：“你贼日的不是人，连瞎好的话都听不明白！你立马滚出门去，不要再到我这里来！”这无疑是火上浇油的一句，关翔顿时觉得二人就要恩断义绝了，而他认为是大哥忘恩负义，才真正不是个人。正在火炉旁砸煤块的他右手挥起斧头，指着他昔日的大哥有些恐吓的说道：“你再骂一句，看我敢不敢要了你的命！”刘坦根本不吃这一套，两年来的交往让他确信关翔无非是吓唬人，他没有打人的胆量，更不用说是用斧头砍人了，因此他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不仅没有立即抑制自己，反而更加有恃无恐的辱骂关翔，直到关翔忍无可忍，手持斧头冲到床前，居然不是砍不来，而是重重的砸在自己的头上，脖颈上。刘坦的骂声嘎然而止，关翔也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大约过了一两分钟，刘坦从喉咙里沙哑的挤出一句话：“你敢杀人……”关翔此刻意识到自己已经闯下了大祸，后果就是杀人偿命了。那么一不做二不休，还是再来一斧头。这重重的一斧头下去，直砸的刘坦一动不动。关翔此时再看了刘坦最后一眼，不光看到了刘坦痛楚灰白的面孔，还看见他身旁的电褥子开关位于高温位置，桔红色的指示灯放射着微弱的光芒。他给刘坦把枕头枕好、把被子盖上。又坐在火炉旁抽了一支烟，便打算趁天黑逃走。此时他突然想起今天陪刘坦领回的四千元执行款，刘坦当着他的面把钱塞进了另一间屋子的麦囤之中，他去那间屋子的麦囤里拿了钱放进上衣兜里。然后虚掩了卧室的小门，走出院子闭了大门。然后便逃离了那个村子，去往三原、西安、宝鸡等地逃亡，直到被公安机关抓获。他后来从审讯他的公安人员那里知道，在他做案后的第七天，有邻居浇地时铁锹坏了想去刘坦家借一把，发现大门虚掩再三喊叫无人应答。又看见臥室有纵火的现场便立即报了警。公安人员轻而易举的进门入室，才发现是电褥子长时间处于高温而燃烧床上被褥、继而引发家俱着火。床上的主人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成为一具死尸。侦查人员察看现场后确定该案为重大刑事案件立即组织破案。当天陪刘坦去区法院领取执行款时关翔一同前往，故嫌疑最大。立即进入了公安机关的抓捕视线。关翔被抓后，自知罪孽深重，便掏核桃倒枣一般，彻底交待了自己的全部犯罪事实。

      王律师在仔细分析全案证据事实后，感到此案十分棘手。公安机关的起诉意见书认为关翔的行为触犯了两个罪名，即构成抢劫罪与故意杀人罪，应该数罪并罚，且属于“三个特别严重”的情形。虽然在起诉阶段比较容易的纠正了抢劫罪的定性，变更为盗窍罪，但故意杀人一罪定性准确，证据也确实充分。关翔本人又没有任何法定从轻减轻的情节，甚至酌定从轻情节也只有认罪态度好和此前表现良好这两点。王律师觉得按照有罪从轻的原则去辩护，即便费尽心思和唇舌，关翔仍然难逃一死的厄运。当然这也是咎由自取的结果，杀人就得偿命，关翔并不冤枉。他知道后悔已经没有用，唯有一死了却自己的罪孽。夜深人静的时候，王律师一次又一次的翻阅案卷材料，他渴望能有所突破，他不允许自己有一星半点的疏漏。做为辩护律师，他要把法律援助案件当作收费案件一样的精心去完成。他要在没有任何指望的情况下找到一丝希望。这就是他，在二十多年的执业生涯里，有成百个刑事案件，都是因为他的认真仔细、精益求精，才一个一个出彩，给社会各界铸成口碑的。一个刑辩律师是否优秀，必须以对案件事实和刑法学犯罪构成理论的精到理解，案件办理的诉讼结果和社会效果来评判。来不得半点的虚假和敷衍，这是最起码的要求。可眼下这个案子似乎一切都金钉定了似的，没有突破口，怎么办？唯有继续认真阅卷，寻找可能存在的破绽。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第四次阅看尸检报告时，王律师发现了一个细节，刘坦的气管里有吸入的燃烧后的灰烬。这足以证明，刘坦在电褥子燃烧的时候，尚未死亡！那就同时可以确定，刘坦当日肯定还活着，至少他的生命一直存活在电褥子自燃的那一刻。是两天、三天，还是五天、六天？在案的所有证据都无法证明刘坦准确的死亡时间，而且，据此则无法排除刘坦生前这几天几夜里大门房门虚掩有人进入刘坦家，甚或有足以影响本案死亡结果的其他可能性！这个细节的发现令王律师欣喜若狂。后来的庭审质证以及法庭辩论，他始终坚持这一点，向公诉机关和合议庭提出质疑。认为本案证据并非确实充分，尚未形成严密的逻辑锁链。要么继续补充侦查，要么疑罪从轻。中级法院在判决书中并没有釆纳他的辩护意见，但判决结果却满足了他的愿望。即使成为幕后英雄，他仍然感到十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