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正念 | 和菜头

所谓“正”是有方向的，也就是见地，没有了见地，剩下的就是心灵体操了。

其实我在网上看到“正念”两个字就想绕道走。这种感觉很难形容，且让我这么说好了，这就相当于是我，一个云南人，从小吃过桥米线长到大，在北京的夜晚想点一份过桥米线外卖，发现只有一堆东北米线店。他们在砂锅里放上鱼豆腐、火腿肠、金针菇、肥牛肉片等等为所未闻的食材，然后告诉你这就是过桥米线。

你问我什么感觉？我感觉很为难。首先我不认为这种砂锅杂烩和过桥米线有一毛钱关系，也根本不相信它拥有云南任何一种流派过桥米线的滋味。但是同时我也明白，我对所谓正宗云南过桥米线的坚持，可能会影响到商家的生计，可能会削了顾客的面子，毕竟别人一方只是想谋生，一方只是想果腹，并没有谁真的想挑战或者冒犯云南过桥米线。更何况就像是梁文道当年的遭遇，他愤怒地投诉自己并未推荐过某本书，但自己的名字却出现在了书籍的腰封上。书商却气定神闲地回答他说：梁先生，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叫梁文道。是啊，这个世界上也并不是只有云南蒙自的那座桥，也许鱼豆腐、金针菇它们经过的是西直门立交桥也不一定。

正念也与之类似。

作为一名佛教业余爱好者，我当然知道正念这个概念源自佛教的修行方法，然后被心理学的认知行为疗法借去，去掉了修行的意涵，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心灵体操。你问我什么感觉？我感觉很为难。

因为我不觉得许多人此时此刻挂在嘴边的正念和我所知道的正念有一毛钱关系，更不觉得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觉知自己的呼吸，觉知自己的念头，于是就可以得到身心上的轻安。甚至我要说，此时正念里的这个“正”字也沦为了广告，失去了它原本的含义。

正念的“正”，它正在哪里呢？

正念又叫四念处，或者内观。什么是四念处，就是分别对身、受、心、法建立持续稳定清晰的觉知。也就是说，对此时此刻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感受，自己的心识，乃至自身和外部一切存在的现象进行观察，保持觉察。目的是什么呢？具体观察什么呢？

观身不净，观察自己的身体是不洁净的，里面是屎尿屁痰脓血，目的是以此破除对自身的贪恋。

观受是苦，观察自己来来去去，生灭不已的各种感受，观察所有的感受都是欲望，而欲望最终带来是感受的不断升起和破灭，目的是以此破去对美好感受的执着。

观心无常，观察自己的内心，因时因地因人不断产生变化，并没有一个稳定不变的心存在，一会儿勇猛，一会儿颓废，一会儿散乱，一会儿专注，在刹那之间都会变化很多次，目的是以此破除对心的执着。

观法无我，观察所有世间的现象，它们每时每刻都在不断变化，不断地经历产生、发展、壮大、衰亡的过程，在这些现象背后，并没有一个恒常不变的东西存在，也就是所谓无我，目的是破除对世间万物万物显现的执着。

这就是四念处，你可以发现四念处本身是有明确指向和明确目的的。并不是坐在那里观身，观心，观呼吸，观感受，观万物，而是有意识地去观察，观察的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通过观察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以此达到涅槃寂静。从观察无常无我，最终指向涅槃解脱，心中始终怀抱这样的念头和去向，所以称之为“正”，正是正在这里，说的是符合正法。

当然，因为我是个佛教业余爱好者，这样的解释都很粗陋，甚至还有许多错误的地方。不过即便如此，也可以看出它和心理学上所谓的“正念”有多大区别。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这些东西全部都去掉了，只留下涅槃寂静，认为通过观察和觉知自己的念头或者呼吸，就可以达到内心的宁静，情绪的舒缓，心理的平衡。

我认为一个人可以完全不相信，更不接受佛教的这一套理论，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既然是借用，那么就有必要考虑一下原版为什么能够起效。站在佛教的角度，人之所以内心痛苦纠结，是因为执着于自我，执着于感受，执着于内心，执着于世间万物，相信有一个不变的自我，相信这个不变的自我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因此执着于追求快乐和欲望的满足。不变的我得到不变的外物，产生不变的感受，这就是幸福。但这三样东西没有一样是成立的，自我会变，外物会变，感受也随时生生灭灭，所以最终的感受是苦，也总是会回归到苦。

但是人们从未认真观察过，更不用说在观察的基础上思考过。于是，佛教提供正念这个法门，让人对当下的一切保持觉知，把心收回来，不再追逐着纷纷扬扬的尘染。通过正念，观察身、受、心、法，思考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的道理，那么就有可能从过去的执着中解脱出来，不再纠缠，那么就可能从根本上断灭苦。

这是一整套逻辑，环环相扣。正念中的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这是一套具体的武功招式。而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则是与之对应的武功心法。两者合二为一，才能正常发生效用。换句话来说，根本目的就是为了达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的境界，手段则是通过四念处。

没有道理说把武功招式和心法割裂，单独拿出武功招式来，然后还要继续做简化，简化为一套广播体操，却宣称做广播体操也能达到别人勤学苦练整套武功所能达到的成效。广播体操能不能健身，当然可以。但能不能让一个人身体健康到可以去跑马拉松？这大概就得两说了。

觉知念头，觉知呼吸，专注于当下，我个人认为叫做“觉察”就好，大可不必也称之为“正念”。觉知念头，觉知呼吸，短暂地休息几分钟，放空几分钟，多大程度上能改善一个人炽烈的欲望，改善一个人扭结的内心，改善一个人自造的心灵监狱？是否能够从根源上断除，让欲望不再源源不断升起燃烧，内心不再扭结痛苦，个人不再活在自己内心构建出来的黑暗世界里？反正我是不大相信，每天轻松松松五分钟，靠一套心灵广播体操就能达成这样的目的。

但如你所见，我只是提出疑问，并没有批评谁。我认为传授放松心灵技法的人是值得称许的，主动找寻内心平静的人是值得肯定的。只是说，我认为过桥米线这四个字，拥有非常具体的内涵，那就是从烹饪技巧上来说，它要求用滚烫的鸡汤烫熟新鲜的食材，以此让食客感受亲自烹饪的快乐，同时也感受到食材的鲜甜味道。所以，我接受不了鱼豆腐、火腿肠、金针菇，因为这些东西烫不熟。当然，我也承认这么做要比过桥米线来的简单直接，甚至喜欢的人要远远超过传统过桥米线的拥趸，但它的确不是过桥米线。它是可以吃，是可以果腹，总比饿着肚子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