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

下午三点一刻，门开启，又重重关上，女儿知道，她回来了。

果然，高跟鞋嗒嗒嗒响起来，先走到全身镜前，从头到尾端详自己。

用卷发棒逐匝烫了十三秒的小卷儿，天女散花般垂下来，随着身形摆动，是一只只触角柔软的幼年章鱼。穿嫩鹅黄连衣裙，勾勒出保养得体的弧度，脖颈上一根细细铂金项链，缀一颗小小弥勒佛，脚上是重百超市新到货的35码碎钻细高跟。

一个无懈可击的中年女人。

 

脱鞋，赤脚踩上木地板，招手示意女儿过来，打开另一些购物袋。

“看，这个色号的口红有没有比早上那支更适合我？”

嘴唇用凡士林润过，又敷一层新鲜的深豆沙，令人想起上下九附近橱窗里晶亮的蜜汁烧鹅。

女儿点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上午那支拆了封，去店子里的时候他们说不合适，只好又到专柜买了那个系列的另一支，这支才是我们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嘛。”

坐在沙发上，背脊依然挺得直直的，换上丝绸家居服，把xs的束腰拆下来，才能舒舒展展摊开。打开电视，握住遥控器的手按了几下，又侧过身来，

“最近有没有好看的电视剧呀？《都挺好》看完了，《甄嬛传》已经看了好多遍。现在这些电视剧，生生冷冷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女儿正在赶一篇约稿，甲方刁钻，改了数次依然驳回重造。想不搭腔，又被她灼热的视线盯得不自在，于是说，

“我也不知道，要不你看看《如懿传》？周迅演的。”

“那个哦，不好看，我看了第一集就看不下去了。周迅那个脸呀，好像是整容过度，都完全不像她了。”

末了，想起什么似的，又走到镜子前，端详自己腰际溢出来的肉线。

“人老了就是这样子，他们说，明星都有自己的私人美容团队，什么脸呀形体呀都被保护得好好的，不像我们，老了就是老了。等我到六十岁，什么都不用在意，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要穿宽宽松松的老年人衣服，跟着大部队去跳广场舞。”

“不过他们说，那个《如懿传》多看几集就好看了。”一面说着，回到沙发上，调到《如懿传》。电视里周迅和霍建华初初相遇，两个早已不再年轻的人，为了剧情要扮成少年样子。

她任电视放着，打开手机，翻览相册，找齐九张，提升饱和度，加滤镜，调整左右次序，问，

“该加什么字呀？我上次写的那条被他们嘲笑说好守旧，说像五十多岁的人。”

女儿接过手机，想了想，说，

“就说跟一家人户外踏青真开心吧。”

她皱起眉头，

“亏你还是个搞写作的，这样写又会被人笑，他们最擅长嘲笑这种写法了，知不知道？”

没等女儿接话，电话响起来，铃声是抖音里正火的《最美的期待》副歌部分。她拿起手机，刻意顿了几秒，旋即接通，声音拔得高高的，像随时随地都有最饱满的好心情。

“曾姐呀？现在？有几个人了嘛？哦……三缺一啊，那我一定要来是不是？哈哈哈哈哈没得事做啊，那你跟他们讲一声，我现在开车过去。”

又裹上束腰，鹅黄连衣裙，换了一双白色8cm高跟，用口红补满了唇色，在镜子前，想了想，回卧室换了个乳白色的饺子包，拎在手里，又小又娇，像只傲气的喜鹊。

“我走了哦，你曾孃孃邀我去打牌。”

门吱吱呀呀，正要关上，再一次被推开，

“你也是，稿子写完了记得出门走走，不要一天闷在房间里，也没得朋友。他们说，这样很容易生病的，桥边那个胡家的崽，你知道不？抑郁症，他家里把他看的那些杂书都扔了。书看多了容易呆的，你自己注意一点。”

门关上了。

屋里静悄悄里，只剩下笔记本键盘敲击的细碎声音。

过了一会儿，女儿去自己房间，把最近在看的那本陀思妥耶夫斯基扔进了垃圾桶里。

End.

文/田可乐小朋友